谭慕妍今日盛装打扮。她身穿桃红色织黄牡丹云丝长裙,手弯着烟霞色软罗披帛,腰束金镶宝闹妆,头戴金累丝嵌珠宝双鸾凤满冠,裙边明珠禁步。
“郑少夫人!”
说话的声音已显苍凉,像是枯井中震颤出来的回音。
谭慕妍停驻,寻到声音的出处,看见是一个六旬左右的妇人,穿着素缎的宝蓝色褙子,墨绿色裙子,头发已雪白,梳成一个圆髻,攒一支银钗,一张面容缺了一目……因为当初用利器,暴力剜掉了这只眼睛,眼框上还留下深刻的伤痕,四十年不曾褪去。
这个显著的特征,这个年纪,这位老妇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汪永讷之母石氏。
石氏,十六岁归于歙县汪氏,十七岁丧夫,次年生下遗腹子。石氏,生得貌美,族中叔伯迫其改嫁,石氏不从,就用剪刀剜去一目,并自筑高墙以明守节之志,当年就得到了‘贞洁烈妇’的表彰,事件记录在《歙县县志》上,其后,守寡三十年,三十年就生活在家中不出大门一步,终日纺线织布供养儿子,三十年不见外男,就是生了重病,也谢绝请医用药,最后其子汪永讷中了进士,石氏依然闭门自守。汪永讷将要外出做官,在高墙外跪求三天三夜,请求朝夕奉母,请石氏随他到任上,否则,他便不出去做官,愿在乡间侍奉母亲终老,这三天,汪家的亲友,汪氏与石氏的宗族耆老,当地的父母官,轮番相劝,再加上汪永讷泣血哭求,石氏才出了高墙。
这些年随儿子出来,石氏又请了一尊菩萨来供着,成日念佛,常年只穿素衣,只吃素食,几乎谢绝所有官僚女眷间的应酬,心如槁木的样子。
“这位老夫人是?”谭慕妍只当自己不认识。她也确实没有见过,只知道如今京城中有这样一位老夫人,她的事迹,不仅被作为道德的典范记录在县志和多本列女传的文集中,还被编排成戏曲上演。
左副都御史是正三品,汪永讷四十出头,能坐上这个位置,算官运亨通了。石氏因子得封,有三品诰命,和现在谭慕妍身上的诰命是一样的,所以论身份,两人是一样的。石氏常年不见外人,脸上神情淡漠像结了一层冰霜,说道:“老身乃副都御史之母,郑少夫人是高门显贵之妻,我等贱草之躯,能由此福禄已是累世修得,日常一言一行更要克己修德,这也是我们做女子的本分,而生儿育女,更是我们女子本分之中的本分。郑少夫人这样身骨娇弱,秉性怯懦,为解得一时的苦楚而置大节于不顾,让男子看守在你身边,赤身露体,实在令我们妇人所不齿。”
石氏说到‘赤身露体’,引起周围一片骚动。周围的人都聚拢过来,纷纷交头接耳,在评述这件事,无数张嘴私语着听不清,只是她们看谭慕妍的眼光异样。
当天,梦参和尚和齐处耕两位大夫,不只是眼睛看看谭慕妍的身体,而是伸手触及过谭慕妍的身体,甚至,手伸进产道探知情形,一边斟酌用药,一边动手引导。
谭慕妍能感知到,好几双手触摸在身上,那又怎么样呢,有什么好羞耻的呢?
他们在救命啊,救她的性命,还有孩子们的性命。
谭慕妍环顾周围指点的眼光,双手合十在丰盈的胸前,引颈引展出肩颈优美细腻的轮廓,道:“此事,若是梦参大师和齐先生遭人诘难,是我的罪过……也不是,佛说普度众人,没有说只普度男人,不普度女人;医者治病救人,也没有说只救治男人,不救治女子,所以这也不应该是我的罪过。”
“郑少夫人,你怎么能如此懦弱和轻浮。”石氏本来就不苟言笑,僵硬着一张脸,暮气沉沉的令人发怵。
谭慕妍轻拉披帛,不经意间将衣领拉开一些,露出胸口一片白腻的肌肤,其中的沟壑也是若隐若现,谭慕妍懵懂委屈的样子,道:“诸位都是女人,应该都知道生育的风险,生死存亡之险。那个时候,我要怎么选择呢?舍去我这一身,让我的孩儿,尚未出生,就背负弑母的大罪?老夫人与汪大人母子情深,敢问汪大人在母亲的性命与自身的性命面前,要如何选择?或者,我的丈夫怜惜于我,下令杀子?亦是另一幕人伦惨剧,这另外两种结果,不准我求医,就要陷入这样的危局了。弑母杀子,你们是想在郑家,看到这样的场面吗?”
众人齐齐禁声,说敢说想,谁还敢言。
郑荧荧在谭慕妍身边,淡淡的道:“与她们不必多言,人是我弟弟拉进屋的,我们一帮女人在一起斗嘴,也是好笑。”
“是啊,姐姐,女人为难着女人,才是我们的悲哀。”谭慕妍向石氏走去,向她含笑,道:“石老夫人一生的品行,我知;石老夫人一生的苦楚,我知;石老夫人吃斋念佛,侍奉着佛祖,已想了去俗世却不得不沾惹俗世的烟尘,我也知。”
石氏后退一步,一张褶皱的脸皮紧绷着。
谭慕妍再进,道:“四十年前,老夫人,年轻美貌,却不得不自毁容貌而剜目,自筑高墙而自囚。我相信,老夫人不是眷恋先夫而自愿这么做的,不是为了邀名而这么做的,而是不得不那么做,四十年前,那是你能做的,能保全你们母子,唯一的路,只有这样了。你必须活成男人们制定的规则之下,道德的楷模,你才能为你,和你的儿子挣出一条出路。今天,你和四十年前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