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去一楼的客厅,而是自动地走向了花园。
这里一向封闭得风雨不透,晨晓意识到自己走到这无人之地来了,正打算回去,却瞥见那门是虚掩着的。
里面有人?谁有这权限?
她第一次接近这花园,心里惴惴的,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园里的缤纷光景仿佛伴随一腔巨大的能量那样释放开来,人也一下子跌后去十来丈远似的。一个光怪陆离的颜色迷宫,草长莺飞,蜂狂蝶乱,花谢花飞。黄杨、月桂、柏树、紫衫,以及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怪异的花,或笑语铃铃,或耳语摩挲,或孑然地独立,或佝偻地一欠一欠,袭袭香气萦着晨晓的鼻尖,仿佛不同个性的人的呼吸似的,辛辣、甜腻、娇憨、清凛、慈恤……活泼鲜烈地笑骂着,情韵悠长地细语着,如泣如诉地幽噎着,那独属她们的语言。没有严谨的布局与工丽的线条,但自成为一种色彩或者生命力的和谐。
她睁睁注视着这一切,在那诡诞的幽秘香气里,有什么一牵牵地吊着她,诱着她,引着她,又推着她,一种无声的语言似的,也像电影里的画外音——铺天盖地,形如网罗。她在那扑朔的香气里迷了路。
反应过来时,一阵冰凉的雨滴沁湿了头发跟衣服。
那是一个喷泉池,池中央两个喷泉头旋扭着,一淙一淙水流交错纵横,纷扬地、渴慕地、以一种虔诚祝祷的合拢姿态,神话般地拱出一座彩虹的穹顶,光辉地普照、降临它的信徒。无数光体旋转、耀曳在灌木与花叶间;灿的是金,红的是玛瑙,白的是珍珠。池前昂然矗立着一座白色的裸体雕塑,一头蓬卷发,神情迷漾而沉郁,是象征着四季交替和植物死去与重生的阿多尼斯,雕塑的脚下置着一排种植了缤纷花朵的精美的陶瓷器。以雕塑为中心,东西南北向分布着四条灌溉树木的水流,代表天堂的四条河流,象征着富饶和永生。雕塑面向着一条铺设着玫瑰红的碎板岩,笔直地向前延伸。晨晓觉得自己走进乌托邦,走进桃花源。这里遍地都是神迹。遍地无限的柔情。空气里涟涟着芬芳、欢笑与生命力。
她不觉动容。珠泪纷纷抛落。从未如此触情。
晨晓向前走着,穿过花园的中心。
小道尽头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仿佛站在宇宙的尽头似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立时湮灭了。爱恨嗔痴都一扫而空。徒剩一种物理的思念。那不是他。对,不是沈杰英。他不会穿那么一身印象派的西装。那是谁呢?
樊孬孬站在一地阳光的碎片里,满头树影浮动,他眯眼望着这个由他和沈杰英潜心培育起来的花园。
他已经在这里连待了一周了,但沈杰英都说不行。也不知道是过分认真还是过分心不在焉。
但就他对他的理解。也许还有一小部分的不甘心。想他们在做同学的时期,他就比任何人都固执,固执到即便是错的也一样要去做,他一点不怕糟蹋人生。这样的人的结局,通常不是成功就是自毁。
但是他不能再这样跟他毫无意义地耗下去。当面诉说,他做不到,不知道为什么,沈杰英就是有那种本事,只要临近他本人,你瞬间就会丧失倾吐的能力跟欲望。
樊孬孬拿出写好的小纸条,练习了几次,拨通了沈杰英的电话。
“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但是你创造不出来你想要的那种香水了,根本没有那种花。你能指望花也跟人一样,有自己的思想吗?”
沈杰英冷酷地说,也许你可以培育一种食人花。你可以的。
“不,我不可以。就现在所有的品种而言,我们已经尝试了上千种花香结构了,从花香的三重唱到四重唱,甚至还有五重唱,从格拉斯花田到格拉斯佩戈马斯,甚至特殊培育的鱼腥草,再独特的品种,再有个性的花香,也无从取代纯天然的——我当然有办法,只要你肯,我已经跟你说过不止一次,我有个朋友可以用涂了不同极性涂层的萃取膜对人体不同部位的气味进行吸附,再通过气相色谱仪鉴定分析化合物,只要取得了数据,一样可以弄出合成原料,你只要对滕晨晓提这个就够了,她不会怀疑的。”
樊孬孬听了一阵,懊恼地打断:“我承认在你萃取出的净油里加仙人掌种子油是我不对,但你不是已经如你所愿让她爱上你了吗?你尽可以对她提出要求啊,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搞什么,既然都发展到了这一步,怎么就放弃了?那你当初干嘛大费周章地接近她?啊你这个人……”
樊孬孬还在抱怨着什么,这一头晨晓全都听不到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还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难怪他不要她记得。也不要记得她。
他从未想过天长地久。
他的步步为营,他的谋求算计。他腆着脸说爱她。
这才是他真实的意图。
全都是假的。
一股冷意从毛孔里蔓延而出,深深地、呐喊般震颤着她。晨晓甚至不觉得难过,她觉得自己可笑非常,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她什么都没说,僵硬地掉过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开了。
蹭到大门时,那个疑似助理的人又冒了出来。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晨晓,“不等了吗?”
晨晓用一种更为诧异的神情望着他,“不等了。”
“好的,我会告诉沈先生您来过。”
“不用了。谢谢。”晨晓说,两行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颤抖地把呼吸吞进喉咙里。僵着背,迈出了沈杰英的房子。
比起感情上的欺诈,晨晓最难以直视的是自己的可笑。回家的路上,她一遍遍地回想、历数自己与他交往过程中的种种,他就这样冷眼旁观,一面面上配合她演戏,一面自得地在心底嘲笑,滕晨晓是个爱情白痴,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又哭又笑,女人怎么这么贱——她竟然一点看不出来!
推开家里的门,晨晓无声地上楼。关上卧室门,紧紧攥着拳,她真想冲到他面前,狠狠扇他几个响亮的耳光。
脑子里一片嗡嗡乱想,很好,很好。她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所有的情绪都被愤怒与仇恨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