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打电话那么多声听不见?”沈杰英问。
晨晓迟迟地、木木地看着他,近于呓语地问一句:
“沈杰英?”
沈杰英一愣。
“你怎么了?”
晨晓没有回话。打睁眼起就有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好像她是个脑死亡多年的病患,忽然间恢复了知觉似的。但也许是丢失了许多知觉。
她把自己的手机翻了一遍,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法国。至于身边那些人呢,印象也不是没有,但就像是梦里出现的人,没有面目,只知道姓名。
随沈杰英一前一后地上车。樊孬孬和晨晓坐后排,沈杰英坐副驾。
樊孬孬自晨晓上车便觉出不对(他感觉滕晨晓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傻子)。
沈杰英状态也有些虚浮,仿佛一整夜没睡似的。宽宽的阳光斜斜投进车厢,划一棱在车内后视镜上。他在太阳里闪着光。
晨晓着一层喑哑的暗光,整个人昏糨糨雾蒙蒙的,她甚至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早上醒来她穿戴整齐地躺在被子里,跟入棺似的。她不会睡这样呆板,可是最近发生的事,脑子里一点痕迹没有了。
她瞥了眼沈杰英,又呆滞地看一眼樊孬孬——刚刚与她打招呼时的语气,仿佛与她关系不错。
沈杰英在光里一动不动。他冷冷地快乐着,像冷水沾了热油,秒成了烟,成了雾。
昨天,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回过眼看晨晓,确定已经晕厥,这比他自以为的慌张太多,安慰自己喊中文被听到也听不懂。
他一一取出工具,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了,这就像操刀手术一样不能有一丝疏漏。
他匍匐在她身上,细细地、贪恋地嗅着。一寸都没有放过。而她像盘子里的一块清腴嫩滑的布丁。他从前最喜欢的就是布丁。头发嗅起来像一汩清泉,呼吸像葡萄酒一样——以及糯米一样香熟触感的嘴。他的鼻子溜过她的胸膛、腰腹,膝盖。他是那样的偷偷摸摸、窸窸窣窣,像一个偷渡者,试想每一次香味流经鼻腔,通过肺叶,在想象力还未开花时就已殆尽——那就是死亡!他的灵魂无处安放。多着迷!他的永恒之生之命题。他的贪婪的集成。无关乎性别,他做这些时也并没有羞耻心。她的呼吸就是他的呼吸,她的脉搏就是他的脉搏。她袒着的身体成为一条自流的小溪,清晰地现出水草,阳光折断般从水面上弯下去,铺一层在鹅卵石上,混出阳光与石头的气息……鱼虾生命般游戏其中。他要摄取那气味,那影沉沉的一动念。从头发到脚趾,分区域涮上一层精密配置了比例并多次提纯的冷油脂,裹上萃取膜,吸饱油脂后,他驱车去了自己所在别墅的创香实验室,对溶剂进行进一步收集,真空煮沸后制成浸膏,放入浸泡罐中用酒精冲洗澄清,最后在真空浓缩器中去掉酒精,终于攫取到梦寐以求的净油。
结束后他又开车回到酒店。等到回国后,他会提供给ROMA公司小部分的净油,交由他们的化学家在实验室分析、合成出还原度高的合成原料,至于原版本的净油,他会自己留着。
但是他没有想到滕晨晓事后是这个样子,就好像她自己的鬼魂似的。沈杰英回过神,发现晨晓正在后视镜里侦伺自己。眼神炭火似的忽明忽暗,头一次感谢掩蔽自己的装饰物。
他佯打耳睁,岿然不动,坐在那里,比死人多口气。
这样隐隐不安还是第一次。
到了机场,沈杰英告别樊孬孬,机场里只有他和晨晓两个人,他觉得自己的步伐有些夸大,晨晓则是静得不可思议;他偷偷地藏转着头,不与她觌面,可不能让她疑上了。
下了飞机,只有更快,两只脚流星赶月似的,简直快飞起来了。
沈杰英也不知怎的,心里也不知道是怵的或者别的,他决定从此永远再不见到滕晨晓这个人。告慰自己并无实质性对她造成什么,气味还会再生,至于身体发肤,他不会傻到开着灯进行萃取工作,也并不需要,所以没有任何视觉上的印象。
他紧锁了实验室的门,庄严地除下自己的墨镜。像是要进行某种加冕。闭上眼,潜入内心的花园。他终于走向了人生中这一崇高的顶点。他颤抖,有如汹涌的浪尖;他喜泣,伴随刀锋割裂的阴影。漾开双臂,聆听心之教堂之乐音的呼唤;拔掉塞子,感觉如同鲸鱼入水;他恭维、等待、千万个自己闪烁在钻石的光彩里,张出手,迎候拥抱自己的日出。
却不是记忆与幻梦组合的产物——那感觉就像是终于吃到心心念念的料理却发现高汤跟从前不一样,原来是换了厨师!
沈杰英第一疑问自己嗅觉出了毛病。他像一个渐冻病患,连惊惧的表情冻馁在脸上,嘴比遗址石墙还凋敝了颜色。
他奔向厨房,煮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深深地呼吸,挨个地闻问樊孬孬送自己的花房,再嗅一嗅整粒的黑胡椒,他的嗅觉没出问题。
他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鼻子,而是这瓶经他提取的净油被人动了手脚。里面加了仙人掌的种子油。推测时间,应该是入机场前的那个时段。
他头一遭知道什么叫如雷灌顶、灭顶之击。
打电话的时候,沈杰英恶狠狠戳着手机屏,恨不能连樊孬孬也戳死在地。樊孬孬一早就关机了,此刻躲在衣橱间里,数着自己新入的那一批叠印派的西装。
助手打入内线电话,回复有关世界香水大会的邀请函已经发过去,但遭到了沈先生工作室的回拒,助手表示沈先生已悄然离世。
“他之前也这么搞过,理由是不想参加什么评选活动来着。”樊孬孬快活地吹了几声口哨,“好了我知道了,发过去就行。”
挂了电话,没来由后背发寒。不,沈杰英一定会连夜赶飞机回来找自己算账,他还会把他的衣橱跟房子一起烧掉。
他必须及时向他表示,他这样做是为了他好,并施以援引,再次获取气味的方法不是没有,也许他终会有所改观。
就这样沈杰英收到了一封做作至极的短信。樊孬孬表示自己正欠在床头为他祝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人道主义,为了拯救一个忧郁的灵魂……他是如何怎样地为他焦思,以至于事后“背负着巨大的心灵愧悔给自己病倒了”,诉说自己病弱、摧枯的手臂颤抖得如同风中柳……噙满了眼泪……
最后的落款是:你最亲爱的天使。
据说沈杰英当即取消了航班,还为此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