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点不是再拖着他?你还骗我说他姓沈,是A大教授,你有种就别让他照顾你……”
陈廓后面说了些什么话,宋域已经听不清了,他的耳朵里被灌了一大堆长篇大论,但几乎都没有成功钻入鼓膜,偶尔循着缝隙挤进去的零星几字,完全不够他采纳。
他呆愣地举着手机,目光迷茫地注视挡风玻璃外的沈瀛——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江染是真实的,她在与沈瀛攀谈,同理可得沈瀛也是真实存在的人物。
明明心底已经掀起铺天盖地的狂澜,反复撞击着岸边倔强的礁石,但他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宣泄口,喉管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所裹挟,致使他发不了音。
“喂,宋域,你听见了吗?喂喂,妈的!”陈廓以为宋域是故意不接话,气急败坏地掐断了通话。
宋域凝视沈瀛在车灯照耀下的纤长身影,恍然间,想起华天大厦里的藏匿,档案室里翻动的记录,以及不久之前莫名其妙的心悸。
“你叫什么?”
“……沈瀛。”
——万物朝气蓬勃,草长莺飞时,我会悄无声息地贴近你。
萧渗没有碑,尸体和废楼一样四分五裂,法医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将所有的尸块都拼凑成一副完整的遗体。荆榛满目的失落古城都能被后人于千年之后发现,宋域想过是否可能存在一线生机。
就像是刮骨疗毒的失败者,但凡与过往沾亲带故都是血淋淋的一张网。宋域被困在网里挣脱不开,几乎被勒死在不断缩紧的绳索之中,为了能呼吸下一口气,只好闭上眼不去追溯那些痛不欲生的光景。
沈瀛与江染在外面多聊了几句,一转身,朝宋域的方向走来。
他的身形从明明灭灭的光里飘出,稳稳当当地暴露在橘黄色的路灯下,某辆车的车灯猝不及防地一亮,照得他眉眼分明。
“啪”的一声,他拉开车门,弯腰钻进了大奔里。
宋域一动不动,良久都没有反应,就像是一尊会呼吸、能心跳的雕塑。
明明日思夜想的生机如今已经如愿以偿,他应该为这一个奇迹痛哭流涕才对,但真实情况是他怎么都提不起一抹笑,哪怕是假笑都创造不出。
他有好多问题迫切地需要被解答,折磨得他又是新一轮的撕心裂肺。为什么几年来都不露面、为什么你会成为A大的教授、为什么有人在追杀你、为什么你活着都不来认我……
陆陆续续有警车离开,沈瀛静候许久都不见宋域开车,出声提醒道:“你掉队了。”
宋域不吭声。
勒进骨血里的网,挑出来时也避无可避地刻入了三分。
他一时半会分辨不清浑身的疼到底是源于方才混战中的擦伤,还是破镜重圆的裂纹割出来的隐痛。
“你如果不走我就上杨欣然的车了。”沈瀛下意识撑起上半身,准备开门离去,宋域却突然按住了他的一边膝盖,将他死死固定在座椅里无法动弹。
“咔嚓”一声,车门被宋域反手锁好。
沈瀛质问:“你做什么?”
宋域:“……”
两人在封闭的空间里僵持不下。
沈瀛审视着宋域的面容,眼睛一眯。
明明宋域还是原来的模样,连一丝头发都没变,沈瀛仍旧强烈感受到他身上的气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先前的温良与朝气,在他独自一人坐在车内的短暂时间里,突然碎裂了。
面对沈瀛看来的疑惑眼神,宋域像是刚苏醒的植物人,语气都找不到调,声音缓慢且嘶哑地问:“……沈瀛,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事情发生太快,沈瀛的动作猝然一凝,目光陡然凌厉,“你知道什么了?”
“新寨山爆炸案后,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尸体不多不少三十六具,正好和参与人数匹配。我去求我爸,恳求他把我送到那里,在门口给他跪了一个晚上,才被破格带进重重封锁的案发现场——不是去侦办,而是去认尸。”
宋域的语调没有很激烈,也没有很悲伤,不像是在质问任何人,更不像是在发泄心酸,更多的则是沉声静气地陈述。
然而,这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往往比愤怒更可怕。
沈瀛倏然间松了一口气,觉得万分庆幸,对于上一个问题他还不确定,对这一句话倒是能肯定地去否定。
却在冥冥之中,他窥探出这一口气并不顺畅,好似其中还掺杂了些不可捉摸的另类物质,在绕肺一圈后割伤了他的喉管。
蹙了蹙眉,淡漠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域竭尽全力地维护住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捏着沈瀛膝盖的手在发抖,“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上校?拜托你跟我说一下。”
明明膝盖是坚硬无比的骨头,沈瀛却生出好像能被他握碎的错觉。
他侧过脸,不悲不喜地陈述道:“我没有逃避,更不是萧上校。”
宋域手指下意识地用劲,希望弄疼沈瀛,让他和自己现在一样疼痛难忍,撕碎他如常的面色,只是在撞上他因忍耐而微蹙的眉,又不由卸下力气。
他无奈地收回手,疲倦地捻动眉心,仰头抵在椅背上,后视镜中倒映出他嘴边一抹难以忽视的苦笑,“你总是这个样子,上校,你总是不乐意让我知道你究竟在干些什么,新寨山的秘密行动也是……”
“新寨山”的乍现迫使沈瀛的表情恹恹,他沉声劝诫,“宋域,知道太多的人不能长命百岁。”
宋域觉得自己算是了解沈瀛,他是一只宁死不开口的蚌壳,即使杂质将它折磨得遍体鳞伤,也不愿意去吐出那一颗携带无尽苦楚的珍珠。
他的身躯向后靠了靠,像是在找一个支撑点,“上校,我不会害你的。”
沈瀛哑口无言,索性不再说话。
宋域得不到回答,只好暂时搁置这件事,开车带着沈瀛离开。
在大奔缓慢地驶离后,原本隐藏在角落里的一辆宾利慢慢吞吞地滑了出来,有目标地停在了江染面前。
车窗一点点落下,露出万山明冷冽的面容。
江染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经过后飞速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今天好险,差点就要负伤了,多谢你挡走了第二颗子弹。”
她说完,斜眼扫过平躺在后排座位上的一只巨大的包,清楚地知道里面装着一把能取人性命的枪。
万山明不屑冷笑,后背紧贴在柔软的座椅上,“你要庆幸没有玩过火,如果擦伤了你这张脸或是伤到了那个人,你的存在对于先生而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江染拉下面前的化妆镜,从储物格的某个角落里翻出一只口红,拧开后在嘴上涂抹,“沈瀛确实是个很好的教授,如果再早几年,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他,估计现在我们两个不会坐在同一辆车上。”
“你以为他是真的为了救你?”万山明双手环胸,冷嘲热讽地看向她,“以后别再我车上瞎捣腾,真像吃了小孩的。”
江染坏心思地扭头,对着万山明的脸,拿口红重重地在嘴唇上擦了一转,“那你说说,他救我是为了什么?英雄救美的荣誉感,还是自我满足的病态私欲?”
万山明嫌恶且无奈,连连扯过两张湿纸巾,不由分说地摁在江染嘴上。
“你干什么?!”江染惊叫一声,打掉万山明的手,重新去照镜子。
“让你认清自己,”万山明收回手,将沾染了红色唇脂的湿纸巾丢出了窗外,“他知道洛先生肯定在某扇窗户后面欣赏这一出好戏,不过只是想借着你的手来给先生提个醒——他从来都不在先生的掌控范围内,别想带走他,或者是带着他一起下地狱。”
江染心平气和地补完口脂,坚持道:“是吗?那我也认为他是个好人。”
“随你,但我还是提醒你一句——当你对某件事情感到热血沸腾时,一把大刀早已架在你的脖颈上,”万山明觉得江染可能不会听进去,努了努嘴,一脚踩下油门,“资金总共积累了多少?”
“原本我是打算将何氏的资金卷走,可惜你要我推给了谢氏,没办法,溜走了十八点三个亿,”江染收起镜子,将口红放回原处,“已经洗干净,在西联汇款共计七十八点九亿——美金。”
万山明玩味地笑了笑,“够先生烧一段时间了。”
“先生在研究什么?这么烧钱?”
“瀛洲。”
“瀛洲?那不是古代虚拟的海外仙山吗?”
江染诧异地看向他,不明白洛川为什么会与封建迷信沾亲带故,按照她对洛川的少许了解,他可以反社会,也可以反人类,甚至可以反宇宙存在论,但坚持封建迷信却不太像他的作风。
层层叠叠的黑影从窗外投进,划过万山明的脸。
他目视前方的路,打转方向盘,继续说:“每个人都会有至死方休的执念,久而久之就会不安于虚幻的想象,展开一系列在旁人看来极其费解的事情。”
“哦,和那个陆先生有关是吧?”江染摸了摸下巴,“他和先生是什么关系?”
“……别多嘴。”
“我和陆先生长得很相似吗?”
“一点都不像。”
“沈瀛呢?”
“……更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