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掉的话……就不会有人怪自己了吧?
伴随着这样的念头,男孩往下一跃,如同跌出巢穴的雏鸟,张开双臂,无声地迎接自己的夭折。
只是如刀般尖锐的夜风好像在最后一刻变得温暖而柔软,就像他从未得到过的,被环绕的拥抱。
后来,在蒲团上伴随着香烛气味醒来的男孩,第一眼看到的,只有渺渺青烟背后,温柔而绮丽的神像。
“敬元初,自裁性命,你可知罪?”
尽管敛目微笑的神像已经破旧,却依稀可见,灵光氤氲中眉目袅袅的女仙。
“不过,你用讨封让黄鼠狼精改邪归正,同样有功。”
仙子从神像上飘忽而下,在男孩脑袋上轻轻敲了敲:“就罚你在翁水山做一日洒扫童子吧,报酬是……五头牛。”
后来的故事和洮箐想的如出一辙,男孩被狐狸娘娘所救,成为了最虔诚的信徒。
可有些东西又是洮箐不曾猜测到的——
人的感情总是复杂无比。
见过光亮,便不顾一切地想要追寻。
敬家出了个迷信鬼神的疯子,天天上山,被狐仙勾走了魂。
那是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知道的笑话。
“我当初救你,不是想要你如此回报。”
残破的神像将长成青年的男孩拒之门外:“人族寿数如此短暂,金榜题名,婚丧嫁娶……你该过好这一生。”
青年却说:“翁水山上三千九百七十二级台阶,足够我扫上一生。”
敬元初没有说假话。
这个人族一生都在追寻超脱于他生命之外的东西。
即使乘着时代的机遇大浪淘金,赚到了不少身家,他也一生未娶。
只是尽自己所能,收养了许多和他一样失去双亲的孩子。
人世间的一切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他心中却始终只有那个破落的狐狸庙。
只有那双曾在某个瞬间,拂过他发梢的手。
和几乎轻到不可闻的,低声叹息。
我为了守护你而存在。
这句话听起来是如此地浪漫。
洮箐此刻才清楚地意识到,当人渴望和超出自己生命的存在有所羁绊时,那耗尽一生的等待和守候,会是件多么残忍的事。
一梦终了,回到现实的洮箐抬手洒下云雾,将自己幻化成狐狸奶奶曾经的样子。
在翁水山还没有突遭变故之时,狐狸奶奶身为护佑一方的大妖怪,即便已经活了很久,也依旧温润美丽,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的模样。
可一朝儿孙被屠戮殆尽,道心破碎,残破的身躯便无法再复原。
“敬元初。”
在云雾的笼罩中,洮箐呼唤着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的老者:“你要去哪里?”
脚步颤颤巍巍的老人面上尽是茫然:“娘娘……您罚的台阶,我还没有扫……”
敬元初神情嗫嚅,转眼间,又从耆老变成七八岁的孩童。
仿佛一生不过是一瞬,而他生命的起点,是翁水山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石阶梯。
“不扫了。”
洮箐上前,牵住男孩的手:“回去吧,回你的家。”
“翁水山就是我的家。”
男孩却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您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
洮箐低头笑笑:“只是如果你一直朝着这条路走下去,会死的。”
“回头,或许还有救。”
男孩却说:“世间万物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只要能去到您的身边,我不怕的。”
“那其他人呢?”洮箐问道:“你收养的孩子,还有你赚的财产。那么多东西,都不要了吗?”
“您总说让我去过完整的一生。”男孩说。
“我父母早逝,上无牵挂。如今身边的老友们含饴弄孙,收养的孩子又个个争气,下无羁绊。”
“我这一生,已经过得很好。”男孩的口吻无比老成。
“唯一挂念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洮箐蹲下身,平视着男孩。
纵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却开始盼望敬元初挂念些别的事。
人间的飘雨落雪,柑橘茶香……
或者是人声鼎沸的市集,滋味诱人的小吃。
他该像其他人那样,把这些都再看一看,再尝一尝。
“狐狸塔第三层的立柱被虫驻得厉害,该补补了。”
“只是我怕自己找不到路,您能带我去吗?”
洮箐默然良久,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灵魂中久久震荡,掀起难平的波浪。
有人把一生存成思念,别无所求,只想赴最后的约。
她几次张口想要拒绝,最后却只是鬼使神差般在男孩充满希冀的注视下化作深深的叹息。
“当然。”洮箐说。
流云和树影在风中四散,为他们让路。
她如同影子般默默地缀在敬元初的身后。
明明说是让她带路,男孩却脚步轻快,时时越到她的前面去。
男孩时而逗弄路边的蜻蜓,时而折下路边的草叶,绑成两个跳来跳去的草编蚱蜢。
还如同献宝般,把蚱蜢放在她手上。
“娘娘,您还记得我藏在香炉后面的那个蚱蜢吗?”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狐狸也会怕虫子。”
“娘娘,小池塘里的那尾锦鲤总爱跳水,我每天早上都要把它捡回去,实在太不让人省心。”
“你有时候会不会也像它一样,在同一个地方待到烦了累了,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娘娘……”
穿云踏雾间,男孩的身影渐渐透明,渐渐坍缩。
可满心满眼的笑容,却未曾减淡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