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仿佛就要在这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凝滞,直到永远。
可阴冥中有东西随着他的到来悄然苏醒,带来细微的震颤。
慢慢地,湖水中凝起金光。
那点点金光中,蓦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猛兽的眼睛。
冷光游移,却含着愤怒的火焰。
待到怒焰近了,才能透过暗光见到眼睛的主人。
水波流转间,那人乌黑的发被金光扬起,在黑中透出极致的白。
那白是几百年没有见过日光的白,肌肤之下蓝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让人光是看着,就感觉极冷又极痛。
仿佛是一具被人遗忘的迟暮枯骨,吸干人的精气得以复生,幻化成妍丽的女鬼。
不止索命,更索人心魂。
金光隽永而来,慢慢将沉入寂灭的蒋泽昀环绕。
恍如神祇亲临,终于轻抚被遗忘的信徒,带来不灭的光与热。
那是他沉寂于湖底的宿命。
挣脱千年封印,向他奔来。
在浓重窒息的幽暗中乍然迸现的光芒,会让迷途的人误以为是绝境中的救赎。
即使一心想要寻求解脱,也会被求生的潜意识鼓动,想要再相信一次。
相信救赎真的到来。
那是人类无法忘却的本能。
只可惜他和洮箐之间,是纠缠不清的债。
因为你,我对世界重燃爱意。
可你需要的不是我,于是我只能……
用自己,去换你的愿望。
蒋泽昀那颗伪装得太好的心,在一次次涌现希望而后又绝望,于是不再试图挣扎。
唯一所愿,就是从愿妖手上换得洮箐的自由。
为赎罪,也为解脱。
早在去拂离宫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太敏锐,早已从洮箐反常的态度中推测出即将要面对什么。
他买好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乐园门票。
将遗嘱交给小赵,处理好身上所有的商务合约,隐晦地和陆知瑜告别。
静静地等待着,赴洮箐最后的约。
这些洮箐不曾知晓的东西在光幕前一一浮现。
她望着蒋泽昀的一举一动,脑袋中一片混乱,只能不停地回忆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有的人暗淡浅薄,但有的人光芒万丈。”
他说:“你的存在,本身就足够让人感到幸福。”
他说:“我早就已经身在劫中,即使万般不复,也没关系。”
洮箐以为她不会记得,可每一句话都深深烙印在心间。
只是那时她不想懂,也不愿细想,这些字句的含义。
时至今日,今时今刻。
才明白那些无声而炽烈的剖白,究竟蕴含了些什么。
“呵。”
洮箐轻笑起来,不知是笑自己顽钝盲目,还是笑蒋泽昀固执痴傻:“傻子。”
在她心绪动荡间,光幕中的场景再度变幻。
不过片刻,就到了终章。
“你见过飞龙乘云,拏风千里吗?”
“放龙归海,我的愿望不过如此。”
“你再考验我一百遍,答案也不会变。”
那些平静而掷地有声的话语从光幕的那端传来。
洮箐在屏障的这头注视着淡然赴死的蒋泽昀,指尖渐渐攒紧。
这个讨厌的家伙,他怎么能……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呢?
她没有同意他用命去为她换自由,他怎么能擅自就做了决定?!
“蒋泽昀,你的命是我的!”
洮箐再次用力地拍打着两人之间牢不可破的阻隔,说出口的话几乎是低吼:“我不让你死,你怎么能死?!”
“你都不问我的想法,就自己替我做决定。”
“你这个胆小鬼!”
可伴随着四周蒋泽昀的灵魂之力越来越弱,洮箐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蒋泽昀把龙珠取出给了她,他身上就再也没有了能续命的东西。
若是他依旧一心求死,即便两人身上相连的从契能保他肉身不灭,也只会留下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
他的灵魂会真的消散,再也没有来世。
“还望宫主信守诺言,为洮箐取出她的肉身。”
屏障那头的蒋泽昀听不到洮箐的声音,依旧淡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而后,随之铺天盖地而来的血雾炙得人睁不开眼。
在那氤氲的浓雾中,他胸口处支离破碎。
眼见一切要成定局,洮箐用尽全力捶打着光幕,几乎是奋力地尖叫:“蒋泽昀,你别死!”
可蒋泽昀眼中的神采依旧慢慢黯淡下去。
那双望向她时永远都带着温度的浅褐色眼睛,渐渐攀上浓稠的黑,与幽冥融为一体。
再无半分光亮。
眨眼间,蒋泽昀的血液就向四周蔓延开来。
就像是急于挣脱肉身的束缚,终于从不灭的痛苦中得到片刻的喘息和自由。
“你别死!”
洮箐说:“你说得不对,我不只需要龙珠,我也需要你,我需要你!”
可暗红色的血液蜿蜒成溪流,带走仅存的生机,一切似乎已无可挽回。
洮箐的力气好像随着那些血液被抽走。
她闭上双眼,将头抵在光幕之上,绝望地低喃着:“我需要你……”
或许不仅仅只是需要。
她渴求来自他的更多,比他和自己想象的更多得多。
有温热的液体从洮箐眼眶中滑落。
她未曾发觉,那些细小的红色血液渗透了她无法突破的屏障,浅浅地在她脚边汇集。
滴答。
她的泪水以不可阻挡的姿势下坠,滴落在蒋泽昀绵延而至的血液中,悄无声息。
整个世界似乎只剩衰亡,朝着她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