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房间，临走时轻轻关上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出院落，从城墙的小门钻出去，放眼便是广阔的原野和悠远的天空。今天天气晴朗，他们二人在深红的秋草上踩出新的路径，小簇野花零星散落在四周。

罗尔罗培一路安静，玛玛露和他并行着，他显然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并没有加快脚步，只是走自己的路，陷在思索中，垂下目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感受到氛围和之前“提案”那次全然不同，只是默默跟在后面，也不去揣测什么。眼前的人和四周的景色渐渐融为一体，在眼中朦胧起来。

“……对你来说，”走过一段有些漫长的路，他终于开口了，“家族是什么样的？”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话题。宽泛灵活且指向不明，没有对错，只有让提问人满意或不满的答案，“……的确是个有些不同寻常的亚人家族，不过既然能让大贤者代执政……”

“啊，我问的……不是那个方面。”

“那是？”

陷入了一段沉默。罗尔罗培此时停下了脚步，玛玛露望见不远处的缓坡上，似乎有几个奇怪的黑色方块，被野花簇拥着。

“……你愿意听我说么？”

“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的。”

“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曾是人类。”

这的确超出了她的想象，他的一字一句无不给她的大脑带来巨大的冲击。她迅速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怪物家族的黑暗面——

“……我们是因为…一些令人痛苦的过去，被变成这样的。但具体是什么……那是长辈们所经历的，我也不敢去细问，毕竟是想起来就会痛苦的事情……我知道，我根本承受不起。”他缓慢而沉重地继续向前走着，已被沉痛的过去像镣铐一般拖住步伐。

“我们是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逃到这里的。没有办法……我们对于人类和亚人来说，是怪物…是需要被抹杀的存在。为了活下去，我们这群毫无关系的人相互依靠，像家人一样一起生活……那段时间真的很苦，还好你不在，否则你也要被追杀……

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长辈们拼死搏来的。我也知道……原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也渴望活下去……可是……”

阳光明媚，在罗尔罗培身前投下长长的阴影。他们已经站在了四块黑色正方体石碑跟前。“……这里埋葬着家族死去的成员。”他抚摸着石碑，“只有我们才知道这里埋葬的是谁。日后我再同你说吧。”

玛玛露心中的感受无法言喻。

“……最后一件，我想要同你说的事……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这件事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她看见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更为苍白，双唇不住地打颤，呼吸微弱又急促，整个人仿佛迅速褪色了。她便上前扶住他，和他一起坐在花丛中。

“如果这是令你难过的事，就最好不要再提起了。”她抚摸着他的脑袋，罗尔罗培双手捂住了脸，蜷缩起来，他全身都在剧烈发颤。

“我的母亲并不是自愿生下我的。”

“她生下我的时候……”

“只有12岁。”

他嘶哑的哭喊在长久的忍耐与自我怀疑中爆发，全面崩溃，坍塌，一瞬。痛苦与悲伤由心向身迸发，要把他溺死其中，再溢出，感染同情者，又被无情的旁观者和自私的施暴者付之一笑。

玛玛露从未如此强烈地觉得自己是朵温室里娇惯的小花。他的倾诉，听得她即刻冷汗直流，头脑发麻，心也随着他的恸哭震颤，快要碎掉了。

“这不是你的错！”玛玛露抱住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接受！！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身上流着另一半肮脏的血！！让我的妈妈为此痛苦！！

我希望她恨我……讨厌我，这样……这样我会好受一些……”

“韦德梅尔杰很爱你！！她在向我提起你时，多么高兴……！”“所以我更痛苦了！我就是在为此绝望！！……我的出生…我的存在，却让我最爱的人痛苦！！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悲痛欲绝，言语已不成字句。玛玛露只能紧紧抱着他，他的脑袋枕在她的肩上，急促又沉重的呼吸声几乎要窒息。他剧烈的心跳声震撼着她的胸膛，如雷贯耳。她的泪水随着他的面庞而下，悲忧凝聚。一切往日光景，如走马灯般闪过，什么都在想，什么都没在想。心和情绪拧成一股复杂的绳结，但她绝不能让它挂上他的脖子。

所有的预感和信息串联作长线，从混乱不堪的过去中拽出——不是拴住真相的线索，而是缝合未愈的伤疤的针线，血淋淋地展现在她眼前。她明白他难以面对婚姻的心了——

他会想起母亲的不幸。

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感受到他的心跳变缓了一些、呼吸声也平稳了一些，她开口道：

“……韦德梅尔杰如此爱你，她甚至可以为了爱你、抚养你，而放下那些痛苦…哪怕以后会想起来，你也是她的依靠，一个能让她渡过难关的念想。

让她痛苦的人从来都不是你。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再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自己身上了，不要讨厌自己啊……要是看到你这样子……她也一定会心痛的。”

她用手帕为罗尔罗培拭去泪涕。又再次拥他入怀：

“所以……如果你能一直开心的生活，就再好不过了。不过一时半会，也做不到吧……

我可以陪着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新生活。没有关系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责怪你对我的冷淡。而且在知道了你的心事以后……我心都要碎了。我不会为此介意你的……你只是被生下来了而已。

我……其实一直都很感谢你。谢谢你一直都很尊重、在乎我的感受。”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断断续续地抽噎着，需要一点时间来缓解头昏脑胀……

微风缓动，野花轻曳。明亮的阳光使一切清晰可见。

佩特黎躲藏在远处，伏低身体，屏息凝神，他一直密切关注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如果她敢伤害罗尔罗培的心……”他暗暗蓄势，绷紧的手上弥散出黑色雾气。

他听见爆发的恸哭，惊恐，抬眼，望见一抹闪光，从罗尔的脸上划过。

玛玛露向前扑去，抱住罗尔，一丝泪光，也从她的脸上闪出。两人紧紧依靠着，蜷成一团，仿佛周边美好的景色要扑向他们一样。

佩特黎的记忆瞬间断片了，凝聚的力量为此消散，他低下头去，小小的野花相依着环绕在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