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五个字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时,窗外忽地刮起一阵大风,将书房的窗子“砰”的一声吹开,夹着落雪的狂风灌进屋中将案前的烛火尽数吹灭,书房在风声中陷入黑暗。
越琼起身去将窗子关上,重新点燃烛火前,萧子桓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
他在烛火吹灭的瞬间发现萧子衿的眼睛闪过一瞬微光,在短暂的黑暗中亮了好一会儿才沉寂下去。
像饿狼盯着猎物时眼中发出的绿光一样,叫人心惊胆战,冷汗直冒。
而在烛火再次被点燃后,那幻觉就消失,萧子衿收了那可怕的笑容,关切地问道:“堂兄怎么出了这么汗,可是吹风后着了凉出的虚汗?”
“阿琼,去将茶热一热给堂兄端上,莫要让堂兄也得病了。”
现下是没人敢去纠结她话语中的那个“也”是谁了,萧子桓抬袖擦了把冷汗,勉强维持着笑容道:“那……拿到卷宗后呢?”
“先查证人。”萧子衿道,“尸首没得查,物证也极有可能造假,唯一能靠谱点的除了再往金家在雒阳的老宅即案发地走一趟外,就只有现今还活着的证人了。”
“那万一证人也是假的呢?”萧凭鹰不知何时又挪坐了回来,皱眉道,“你的对手最喜欢跟人玩聪明反被聪明误,卷宗上的证言即便是真的,真正的证人却可能早就被灭口了。”
萧子衿却摆了摆手,笑曰:“我既然说了是还‘活着’的证人,那这事儿就不用我操心了。”
“我早就说过了,对这个案子感兴趣的人,远远不止我一个人。”
萧凭鹰父子忽想起了最明显的那个人,连他们这些本家表亲都不甚在意此事时,那个人的发声就显得极为突兀,藏在背后的人没少借此打压他,却每次都叫他侥幸活了下来,然后更勇的深入调查。
查到了多少他们不清楚,人家也不会跟他们说,不过在得到萧子衿的允许后,他们父子俩也没少给人打掩护。
但即便如此,听着还是不妥。
“凡事往来利为先,纵是夫妻也亦然。”萧凭鹰劝诫道,“你怎么保证他就会完完全全的告诉你,还替你保护证人?”
“他自己说的啊,他敬佩表兄和表姑大父的仁心仁德,不忍明珠蒙尘,故拔刀相助。”
萧子衿轻快地笑了一声,抬手让越琼将方才所阅的那页典籍端到萧凭鹰面前。
“放心啦叔父,愚人自诩聪慧过人,看轻天下蝼蚁,却又恐座下高位被其蛀空,故好玩弄权术致其难行,如此傲慢,终会自食其果也。”
萧子桓离得远,看不真切那竹简上写的是什么,故站起身到了父亲身边,见那书简上所写正是《孙子兵法·虚实篇》中的其中一文。
孙子曰:“形人而我无形,我专而敌分。”
—
休沐日下午,仍是前日晚书房一样的位置,萧子衿笑眯眯地坐在主座上,目光依次扫过屋内所有人,最后看向了坐在她身旁的裴青,问道:“他为什么在这?”
主座之下第二顺位,丹阳司氏六公子司玉衡彬彬有礼地冲萧凭鹰和萧子衿一点头,已示尊敬。
裴长公子轻咳一声,道:“说来话长。”
萧侯和善地打断他的话:“长话短说。”
司六公子彬彬有礼曰:“他跑档案阁调卷宗被我逮着了,调阅理由不充分,所以我被抓来旁听,请萧侯给个解释。”
好你个裴靖平,把球踢我这来了?
萧侯笑眯眯地直言曰:“本侯要查这个旧案。”
司六公子笑而对曰:“为何要查?”
萧侯曰:“此案有冤。”
司六公子笑曰:“证据确凿,何来冤屈?”
萧侯冷笑曰:“何来确凿?就凭这三人成虎的无端说辞,和一把特意喂了毒的匕首,廷尉府就草率认定他人罪名了么!”
萧子衿怒而拍案,掌下书简所刻之言皆是当人证人证词,不看不知道一看他娘的吓一跳,四年前的廷尉府办案竟如此松散儿戏,连他妈街坊外的一条狗嗅了两声都能判定是金听澜提着刀从那地方过去了。
司六公子笑容微敛,曰:“廷吏办事是有些懒散,但定案的关键却也是一点没落,案发前见过廷犯的人、案发时的证人、将他定罪的证人证据全都记录在册,萧侯若还有不满欲向我等发难,也该是从在我们廷尉府是在犯人已经畏罪自杀了才接手后续,且未严谨查证这里发起才对。”
“说的真是冠冕堂皇,一个素日里和善待人的医者,一夕之间得了疯病做出弑父杀兄之事,一朝事发人人横加指责,你们未曾仔细盘查就将他抓去定罪,亲眷劝罪无果就施以严刑逼供,这就是你们廷尉府的执法方式吗?”
萧侯怒极反笑,微微倾身注视司六公子的眼睛:“再说金听澜畏罪自戕一事,你当年也在廷尉府,常侍再横也不可能真的越过廷尉去代为判刑,此案之中你当真只在后续才有参与?”
这哪是在问司六公子是否有参与进去,这分明是在问丹阳司氏是否有参与啊!
事情的发展开始往前日夜里萧子桓设想的方向跑去了啊,司六公子要是一个没答上触怒了萧侯,接下来是先掀桌再砍人还是把桌子直接掀人脸上都是难说了。
只见司玉衡在萧侯的注视下直起身,使自己能与萧侯平视,面上笑意虽略有收敛却依旧和煦:“若衡曰:‘正因衡当年未能相救于季陵公子,今特请父兄允衡来相助侯女,侯女少年英雄重情重义,纵季陵公子冤屈难平,也可成就侯女成就功名’。”
“如此,侯可信衡?”
这回轮到裴青冷笑了:“司承欢,你昨天在卷宗阁堵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子衿侧耳过去问道:“那是怎么说的?”
“‘你要是不告诉我你要拿着这份卷宗去讨好哪个小娘子,我就把这事告诉廷尉大人’。”
裴青冷冷一嗤。
“怎么的?六公子也有个宦官想杀啊?”萧子衿回视司玉衡,面上仍笑,“说实话吧,今日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司玉衡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把真心话讲给侯女听,侯女怎么不信呢?”
“你用这招的时候能不能先看看自己的良心?”
裴青说着就往萧子衿那挪了挪位置,嘲讽的意思很明显。
“……呵呵。”司玉衡收了笑,转而又面向萧侯,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竹简,持于手中向侯女行了一礼曰,“不管侯女信不信,衡的确是来相助侯女的,只不过这相助的身份是潜藏在宦官身边多年的盟友,还是弃暗投明的敌人,权凭侯女听后抉择。”
萧子衿的笑容终于变成了真的和蔼,她轻轻颔首,示意司六公子赶紧说。
“季陵公子的案子到底是由我们廷尉府收拾的后续,当年在经过我手里时我有留意过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我都暗中收了起来,回去禀告长兄时,长兄让我先不要声张,以免招来祸患。”
说到此处,司玉衡嗤笑了一声。
看看,在场之人皆是世家子弟,在碰见这些不公和莫须有的威胁时,也是一样得躲得远远的,等到灾祸走过,天下一片狼藉之时,才会想起亡羊补牢。
“犹记得金家一朝事发前,金四公子金季陵的声名仍是一派清风朗月,他与其祖父在岭南疫病横起时出手相助的事迹,在雒阳也是广为流传。而今一朝蒙难,便是连案情疑点重重,在经手了各部这么多人后竟也无人敢为之声援。”
“而比起季陵公子蒙尘更叫人费解的是,我们怎么也没想明白他不过一个小世家里头醉心医术的小公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要把他的案子钉死,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些人,便是连上任廷尉曾大人在我等尝试提出参本时也一口回绝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在今日之前,除了萧子衿和裴青两个人外,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其余人在偶尔谈及此事时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但今时遇得侯女归都查案,一切也还只是开端,能否为其拨的云开见天命仍尚未可知。
“现在这些疑点因侯女的归来,终于到了能昭见天日的时候,衡只希望侯女可以耐心听之,莫要因为衡在此事中的一时昏聩而动怒。”
萧子衿只觉此人废话多,怕死干嘛还来这,直接等着他们杀过去了再说话不就行了?
虽是这样想,萧子衿也没有把这些不耐烦写在脸上,她招手让越琼将座下的三人引上案前来,道:
“六公子有悔过之心,本侯自是能体谅一二,既有心弃暗投明,那何不坐上前来,慢慢说之。”
毕竟本侯只是脾气像老虎,又不是真的是老虎。
司玉衡闻言便先收了话头,拿着手中的竹简起身与萧凭鹰父子二人一同到了主座案前。
竹简铺就的卷宗很长,裴青与越琼帮着萧子衿将卷宗从桌头铺开,一路铺到了桌尾还垂下了一长截。
上面所刻写之案情已在卷宗阁中积了整整四年的灰尘,其中是非冤屈也早已被人定下,就像司玉衡所说一般,若是连他们不再踏足此处,不为其陈案清扫尘土,这桩往事今时便会如它所书写的人一般再难寻见踪迹。
萧子衿将指尖覆于竹简开头,轻声将案情过程宣读出来,竹面上的尘土沾满她的指腹,被她毫不在乎地拍开。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