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翀吐掉嘴里的鸡爪,瞠大了眼,嚷嚷道:“意娘是想杀了容郎吗?”
他这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令明溯很奇怪,“你看起来不是很认同她的行为,为什么?”
翀看她的眼神跟看一个傻子似的,“你们乡下妖不懂啦。容郎当了大官就能给她带来大富贵,意娘这时候杀了他,那她以后的富贵不就没有了吗?”
明溯:“……”
不愧是你。
一只妖这么懂人间的事,明溯怀疑他没少去茶馆听说书人讲故事。
她看向水竹,“你的故事快讲完了吗?”
水竹轻轻晃动酒杯里的酒水,笑了笑,“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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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意娘醒来时容郎已经离开去上值。
她唤来阿稚。
阿稚进来时脸上犹带怒容。
意娘很诧异,“你这是怎么了?谁一大清早惹你生气?”
“方才我正准备出门给您买饆饠,谁料一出门瞧见一个老和尚倒在门口,我好心让人将他抬进来,给他喂了点水,怎知他醒转过来便嚷嚷着要见您,还说什么见不到您就不走了。真是无赖!”
意娘笑着安抚她,“我当是什么事。他要见我那便去见见。”
老和尚此时盘腿坐在地上闭目诵经,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望过来。
那一双眼睛好像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意娘率先问道:“这位师父所为何事?”
老和尚道:“您的婢女方才救了我,我要见您,是为报恩。”
意娘笑了笑,“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师父不必介怀。”
老和尚笑着道:“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此话何意?”
“檀越近来为梦所扰?”
“不错。”
“檀越可曾想过为何一件事情会重复上演多次?”
意娘摇摇头,“我心中惶惑,不知缘从何起,更不知该如何解决。”
老和尚叹息一声,“檀越何不去做出一个之前从未做过的决定的呢?也许当改变发生的那一刻,最后固有的结局会被打破。”
阿稚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意娘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问道:“‘我’的死,同‘他’有关系吗?”
老和尚答非所问,“檀越心中早有答案的问题,又何必再拿出来问人呢?”
意娘又问:“如果我贪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什么都不做,是不是会落得和前几世一样的结局?”
老和尚笑而不语。
意娘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多谢师父。”
再抬起眼时,老和尚不见了踪影。
阿稚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将方才的对话与昨日意娘说的梦联想起来,隐隐猜出几分真相。
她抓住意娘的手,急急道:“夫人,是有人给你下了诅咒吗?”
意娘摇摇头,“不是诅咒。”
若真要说是诅咒,那也是她自己往自己身上种下的。
她反复回想自己做过的梦,从里面找出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她的丈夫。
他在她的轮回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阿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夫人,是不是只要杀了他你就可以活下去?”
意娘不语,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这些离奇的事,她的生活会和这世上许多人的追求一样。不愁吃穿,夫妻和睦,子女孝顺,然后她就这样平静地走完她的一生。
而现在,她需要做出选择去打破这份平静。
“夫人,如果您不忍心下手,那就让我去做。阿稚的命是夫人救回来的,只要能让夫人得偿所愿,阿稚什么都愿意去做。”
意娘看着她,此刻阿稚的眼里竟闪烁着诡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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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竹讲完了这个故事。
翀愣愣的,“老和尚说的话她们就这么信了?万一是骗她们的呢?”
水竹喝了口酒,慢吞吞道:“她们当然可以选择不信,但是最终结果很有可能是意娘没了性命,老和尚却没有任何损失。这样的赌局你要参与吗?”
翀连忙摇头,傻子才参与,“那后来呢?结局是什么?容郎死了吗?”
水竹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没有结局。”
翀咋咋呼呼的,“怎么可以没有结局呢?水竹你听我说,你就让阿稚杀了容郎,然后意娘重新嫁给一个高官或者富商,随便什么人,只要能为意娘带来富贵就行。”
水竹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好笑,“这就是你认为的最好的结局?”
翀理直气壮,“当然!这难道还不够好吗?只要钱足够,烦恼都可以减少一大半!”
水竹轻声叹息,“人们总是喜欢好的,厌恶坏的。但是好与坏的标准又是如何定义的呢?”
明溯手里抓着一只鸡爪啃,听见这话她抬起头来,道:“就算你这么说,世人也不会喜欢上让自己痛苦的东西。”
“那你呢?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去写这个结局?”
“我?”明溯想了想,漫不经心道,“如果我是意娘,我大概会选择放一把火,焚爇所有的阴谋与罪孽,杀光所有人。”
翀一脸愕然,“哎呀!小树,没看出来,你一只兔子竟然有这么凶残的想法!”
水竹问:“你讨厌人类?”
明溯回避了这个问题,而是道:“我讨厌你故事里无休止的纠缠与轮回。”
她的回避也是一种回答。
她讨厌在接触一些人的时候被迫戴上一张名为友善的虚假面具,好以此证明她的无害,她的温顺。
她讨厌每天睁开眼睛除了面对她早已经足够糟糕的人生外,还要抽出精力去维持一段她不想继续维持的关系。
对此她感到无比厌烦。
她只想摧毁一切。
明溯看向水竹,“但我不是意娘,我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给不出一个‘好的结局’。”
好与坏该由她自己来定义,而非外界。
如果一件在外人看来不怎么好的事情却能带给你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那么它对你而言便不能完全算是一件坏事。
意娘只有在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以后,才能达到“好的结局”。
水竹觉得很有意思,“你看,我只要诱导你们往‘好的方向’去想,你们便能告诉我你们内心最想要的东西。”
明溯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
水竹回望她。他的眼神太深了,明溯从那里看不透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水竹脸上忽然露出一抹难以描绘的神情来。
“倘若我说,有朝一日当你发现,你眼下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你会怎么做?”
明溯还没说话,翀就叫起来,“什么意思?难道意娘经历的事情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疯了吗?谁会这么傻,没事这么折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