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沛远哼出一声。
吴盛铭知道,这是允了。
他大步迈向人堆处,垂头朝骆美宁扔下句,“小仙女,你去将祖母稳好了。”
言罢,他便抢了昙鸾手中的树枝,往岳良畴身上抽打了几下,呼呼生风,几乎要将那毛皮大氅给抽破了。
随后,他又抖了抖,后撤几小步,似畏惧至极,“您别害我,这不会是陛下赐给您的大氅吧?”
岳良畴近乎每次都要被损,可这回他甘之如饴,瞅着骆美宁便觉得十分好过。
他道,“非也。”
“啧。”吴盛铭瘪了瘪嘴,“我晓得了,是岳小弟送与你的,岳小弟真有孝心啊,您寻到他母亲没?”
岳良畴觉得嘴唇上的火泡又开始发疼,他轻扯嘴角,“我将文哥儿记在秀秀名下,他是秀秀的长子。”
昙鸾垂了头,看不清面上喜怒。
“秀秀早在我们岳家供奉着呢,若是...若是赓蕙道长想见,可以随我去一见。”
骆美宁一对眉头似蹙非蹙、似喜非喜,她笑道,“真不是很懂尚书令大人在说什么?秀秀...指的是吴皙秀?”
岳良畴也分辨不清她是在配合吴家佯装不知而对付自己,还是吴家压根不曾将事情挑明。
“碑已立好了!”
吴沛远朗喝一声,止了这边诸事。
几人缓步上前,以长孙吴沛远为首,一一排列队而上,侍卫给昙鸾递上早已备好的蒲团,向吴宗明叩首。
除去辨明身份的主碑外,还有一篇洋洋洒洒的祭文:汉白玉阴面篆刻,字迹洋洋洒洒而飘逸不拘,祭文落款亦是吴宗明——他在世时为自己所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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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的舆车上,昙鸾由于精力不济而卧榻酣睡,车厢之内不再听闻佛号,而是清浅却可辨的呼吸。
坟头,吴沛远、吴盛铭与岳良畴三人都给吴宗明写了文章,最‘作孽’的便是岳良畴,他从他自己的舆车内取出拢共十三张纸。
自己慷慨激昂,跪在坟前,读得满面通红,周遭众人不少被他感染,悄悄地抽噎。
逝者为大,吴宗明年事辈分又高,所有人都需在他墓前屈膝下跪,囊括那些护送诸众上伏龙山的侍卫们。
好在吴宗明生前不信佛道一类,立碑礼只按民间习俗举办,跪下便跪下不起,无需起伏大拜,只用一直跪到几人将碑文、祭文念完。
再由每个说一二句贴心话。
......
骆美宁并未在伏龙山上瞅见吴宗明老头子的魂魄:他要么已入轮回投胎,要么在地下...今日一遭,有可能只感动一行来立碑的生者。
晌午时分,众人与‘吴宗明’一同‘用饭’,有不少他曾经的同僚与弟子亦来墓前拜会,夸奖吹捧了碑文一番,主要竟由岳良畴接待。
可见,明面上,岳吴两家的关系并没有那般糟糕,昙鸾虽恨,却仍认他为半个女婿。
如今她自己确信了骆美宁系吴皙秀之女,尚有后人留世,这恨或许更浅淡了一些。
归程车厢内。
骆美宁搓了搓自己酸胀的膝盖,探头去瞅吴老太太面上的表情:泪渍未干。
她哭得最猛的时候,就是岳良畴梗着脖子、红着脸念他自己文章之时,可见其本事。
回程十分马跑得更快些,风呼呼往舆车内灌。
骆美宁套上带来的道袍外裳,又替昙鸾掖了掖被子——这回立了碑,她算是给自己丈夫服完三年丧了。
几人离去之际,身上的丧服都自墓碑前褪下,拢成一团离,一把火付之一炬,大抵期望同去的,还有哀伤。
...
入两京,依旧从东面华顺门归反,天未亮时去,待近门前,已是黄昏,正落日时。
老太太昙鸾睡得比后面车上的两个小的睡得更香,后一个时辰,两孩子一直在嚷嚷着闹要骑大马;吴沛远与吴盛铭两人妥协,一人抱了一个,路上则又要挡风又要挡沙。
可人也都累了,哪有那般周全,小孩儿闹了一会儿,又被送回了舆车里。
昙鸾一直没醒,甚至是岳良畴主动攀来舆车车畔道别。
“母亲。”
“母亲?”
“母亲......”
岳良畴连唤三四次昙鸾,似不得应答不罢休。
尹锦素见此,忙戳了戳骆美宁的手背,掀开帘门一角、让骆美宁做答复。
骆美宁瞥了尹锦素一眼,才道:“昙鸾老太太她睡了。”
“昙鸾?”岳良畴大抵知道会等来她的一张脸,半晌又笑道,“母亲的法名啊,你倒是同她有缘,喜好都相似。”
“您是来道别的?”骆美宁不愿与他论佛道之事,微微颔首,“我晓得了,您请去吧,待昙鸾老太太醒来,赓蕙会告知于她。”
岳良畴将腰间玉佩卸下,递到骆美宁面前,也不管她是真是假、是否佯装全然不知情,只道,“我瞧你有缘,似我梦中久久不归的女儿,这玉佩与你拿去。”
骆美宁怎会收受?
“这怎可行?”她忙摆头,可帘门却被马上人扬起,玉佩于半空一个长抛,坠落在自己怀里。
拦也拦不住。
“告辞!”
闻声再去看,岳良畴已与吴沛远、吴盛铭二人分道扬镳。
两京城的大街很是宽阔,无论骑马还是驾车,只要注意行人避让,几乎不会拥堵。
少顷,回了吴府朝东面开的大门,门边有几人打着灯笼等候,骆美宁一眼瞟了过去,为首的嬷嬷碧华满脸堆笑。
只可惜昙鸾未起,仍在熟睡之中。
骆美宁越下了车架,正准备唤嬷嬷碧华上来讲昙鸾扶下去,手却被人一把自旁边拽住。
“果然,三官大帝保佑,城隍神保佑,转机果然在此!”
骆美宁连抽了两下也没能将手从人那里抽出,站稳后定睛一看:童雅芝!
竟然是仓兜坳祖师观黄假道豢养在观里的大老婆:她眸光似火,门口灯火囊括满目,两颊绯红,光赖着骆美宁,已是用尽了力气。
童雅芝拽着骆美宁的袖子不放,她似畏惧吴府的一众人马,忙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做出底气十足的模样,“你倒是会攀龙附凤,竟在两京大家大族也能收受委托…我有要事要同你论道论道,你若不肯,我就将你做过的丑事都扬出去!”
骆美宁笑了,“丑事?什么丑事?”
彼时离开仓兜坳祖师观,为黄介村人做法事,那两根短签,不是在童雅芝与一众妾面前明明白白摇出来的么?除她与‘尹淼’之外,无人愿离观行法事,不过是顺水推舟,还能怪她什么?
彼时给一观人白当了半年道童使唤,骆美宁也猜不到她们竟一路来了盛京,“您说笑了,我哪里认得您?”
“你拿的是赓蕙的度牒,是吧?”童雅芝掐着骆美宁的手腕,“你好狠的心呐,竟然将整个观都烧了!”
“哦?是我烧的?”骆美宁挑眉,度牒是花银两买的,既知她满口诬陷,便反问道:“凭证在哪处?”
童雅芝指了指她自己,“我就是证人。”
骆美宁任她将自己往偏僻处带了两步,又给嬷嬷碧华回了句‘稍待’。
“口说无凭。”
“三公之家,你竟有这般本事?”童雅芝暗暗打量吴府门楣,此前虽得了卦象明示,心中还是没有万分底气。
可她此时不斗狠,自己与黄道士两人都落不下什么好下场。
“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晓得了,吴宗明立碑,你替他们家做了场法事?”童雅芝眯了眯眼,“捞了多少油水?”
骆美宁笑了,她十成十肯定童雅芝没任何道理——此人自祖师观内便是如此,“你真有趣,竟能一路北上来往两京...赓蕙她人呢?”
见童雅芝欲躲,骆美宁反手一拧,倒是将她腕子拽住了——手段与她使剑花时类似。
童雅芝也不曾学过什么功夫,被这么一扭一转,只知道疼得厉害、麻得人都站不稳,便只能侧着身子,怪异地佝偻着。
“还不是你,一把火将道观炬了,赓蕙她被浓烟呛死了,”童雅芝低声嚷嚷,“你放开我,我要叫了,把你干的坏事都抖出去。”
“慎言,姐姐。”
骆美宁也学她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她赌道,“您是为天元斗法大会来的呢,还是为了寻衅滋事来的?”
童雅芝仍然嘴硬,骂咧咧怪她没有一点大小、尊卑,胆敢这么对自己。
骆美宁这才松了紧攥她的手,笑道,“大小?尊卑?您是以何种身份来同我说此种话?”
“观中主母。”
骆美宁发出一声嗤笑,忽然似想到些什么,“主母大人惯爱空口诬陷,只不过在观中时高高在上,不忘佯装文雅端庄…来,妹妹告诉你个秘密。”
童雅芝抿抿唇,“什么秘密?”
“祖师观被烧那日,我在南方始安,替皇嗣办事,你以为还在观里呢?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来?”
“皇...皇嗣?”童雅芝哆嗦了一下,心中却又冒出一丝隐秘的欣喜,只道是方才在城隍之中算的一卦显了灵,她二人在两京还能寻到倚仗撑腰。
寻思罢,忙收敛神情,“你莫唬我,皇嗣皆在两京之中,为何南下。”
骆美宁露出个莫测的笑容,“不如你我一齐去陛下面前对峙?”
童雅芝爱胡说八道,骆美宁更敢,她借着脑海里残存原著的只言片语,即使是编造谎言,依然是半真半假。
“怎敢、怎敢。”
童雅芝到底有事相求,这会儿卸了心中因祖师观被烧毁的气,便软了下来,琢磨着怎么将事情讲予她听,她才会帮扶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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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州南。
河间王霍方时兵驻城外十里,仍命‘九千岁’所率的羽卫为攻城先锋。
他二人联军已在汝州南面迁延蹉跎了几日——这汝州城城墙比前几城更高,翁城林立,军中云梯不够长度,还需更多木料接济。
由于该城距两京甚近,城门亦是特质,平素攻城锤五下城门必倒,可汝州却不行。
帐中,霍方时指着舆图,“你们羽卫为先锋,定势如破竹,将汝州城同前几城一般拿下。”
‘九千岁’一身银铠,无武器随身。
他面露难色,“王爷,自出河间地带,你我北上连拿三城,我一行羽卫若仍做先锋军,彼时两京无人攻打,难免陷入苦战。”他顿了顿,又道,“小臣敢言,无人能比我这支精锐羽卫更精通皇城防卫,不仅仅是都京盛京了,还有其中皇宫密道。”
霍方时真被劝得有些意动,可他却不能全信老皇帝身边的狗腿子真会全心全意臣服自己——这方才收到消息,两京仍要举办天元斗法大会,盛状空前。
那老家伙,莫非留有什么必胜的底气?
“千岁大人多虑了,您手下羽卫各个精悍,武艺超群绝伦,即使不是两京,拿下其余城池,亦不在话下。”
“您当真爱取笑小臣,说什么我们羽卫超群绝伦...您自万仞山发家,何方兵马敢同您论战力?”‘九千岁’又顿了顿,“您留在常覅的守军将领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万仞山剑道魁首?麾下留有猛将,自无顾虑。”
“害。”霍方时摆摆手,“你谈他们那些小辈呀,虽然偶尔练练身体,或许有些不起眼的手段,打闹罢了...更何况,我军中取自万仞山者,拢共不过百人,算得了什么?”
‘九千岁’沉吟半晌,最终还是妥协道,“不若将你我两军混编,攻城之战、分作批批小队人马,令我手下羽卫做先锋、若能成功登城,小兵再乘势而上。”
“啧...混编?”
霍方时笑了,他军中前后拢共有一十二万人,其中五万守河间,七万随他出山,其中几城恰遇降兵,以此弥补途中伤亡。
‘九千岁’手下羽卫再如何为皇城精锐,除去前二次攻城伤残外,满打满算不过千人,闹不出什么风雨。
既情愿被编入军中,岂不就全成了他的?
“倒也不是不可。”霍方时佯作思考。
……
“报——急报!”
“何事来扰?”
“溢州失守。”
霍方时冷哼一声,将酒盏朝地下一掷,“昭王那个好东西干的事吧?”
传令小兵仍急喘着,他嘴边还有话,可一股脑道出来怕河间王气急,只期望九千岁能向往常一样边劝,他方能边作回禀。
“溢州不大,弹丸之地,城墙也破败,离他始安那般近,易势倒也正常。”‘九千岁’果然出言相劝。
“昭王也要反?”霍方时哼哼两声,“他已动兵马,又何必在这一舆同我互咬?不若...同他暂且结盟。”他一手搭在酒壶上次次轻叩着,“他王府里不是还有个未嫁的侄女儿?”
‘九千岁’淡笑的嘴角有一瞬僵硬,很快又恢复如常。
霍方时只当他犯了色心,笑道,“千岁大人若是想,就嫁予你也不错啊。”
他心中嬉笑:想也没用,你没那个能耐呢。
“呃——”
“昭王...昭王手中有昭夏皇帝的起兵勤王的诏书,他说他是缉拿、缉拿反贼,以清君侧。”传令小兵手指颤了几下,无令也不敢离去。
便是话音刚落,‘九千岁’拿起自己手中的那只瓷盏朝往传令小兵额上一砸,“混账!还有什么话不能一口气说完?”
小兵额头被砸的乌青,鼻水也禁不住淌了下来“回千岁的话,没了。”
“滚吧!”
霍方时这才将已经搭在剑柄上的手收了回来,狞笑,“起兵勤王?哈哈哈哈哈哈...狗皇帝发此诏书,还当自己的皇位坐得很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