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既然已经予了出去,木已成舟,反悔亦无甚用处。
骆美宁持着桃木剑在白雾边沿挥了数下,剑风虽能荡开一层迷雾,但随剑撤回,白雾又立马弥散着挤了回去。
余光中的‘仙鬼’不像曾经几次,在外短短露了个面便隐没,这会儿仍端坐在青松杈上,打量着骆美宁的一举一动。
自浓雾深处漾出的血腥弥散,鼻端甚至习惯了这股气味,骆美宁喉头滚动,心中惴惴。好在她尚有理智,明知自己那套三脚猫拳脚对付不了山虎,在雾边踯躅少顷,终是调头回转。
仰躺于地面的君莫言还未醒,骆美宁瞥了他一眼,将这人搁在计划之外,拍拍衣摆倚在背篓边沿,口中念叨:“日不出、云不散、雾难除,若是美宁交代在此,想必仙人您也不得甚么好处便是。”
‘仙鬼’老头不置可否,他慢吞吞地捋着下巴上的白须,哼哼半晌,忽道:“已辰时近天明了。”
可云雾缭绕的天哪像是有日东升之势?
仿佛仍在半夜,眼前无际的茫茫之白瞧得骆美宁双目酸胀,敛眸二次,几欲落下泪来。
“您老人家有何高见?”
“追究起来,贫道与那伥鬼也无甚不同,能有何高见?”
骆美宁暗怨他次次言语都避重就轻,却仍按捺住怒意道,“在观中曾听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人畏鬼;鬼怕聻。说不定等美宁困在此消亡了,您也在这青松附近自鬼变为聻,自然能驱散一圈百鬼精魄,逃出生天。”
寒风惊晨,树影婆娑。
也不知是那断尾大虎淌在地面的血迷了眼,还是白雾中篝火未灭,不远处的白中掺着点点朦胧的红,触目惊心。
须臾沉寂,那‘仙鬼’似着了魔一般地笑起来,嘴中连赞骆美宁真是个妙人,“到底还是有些聪明。既如此,你不如以那桃木剑将我拦腰斩断,待我自鬼成了聻,便能帮你推开这丛丛迷失归途的残余精魄,助你如履平地。”
“这雾自山顶漫溢至丛林,究竟有多少鬼怪才能展现如此境地?”
“你方才不是说了,百鬼精魄成雾林,多少也有百位了。”
“虎命拢共不过多少年?它怎能害这些性命?”
“这家伙聪明得很,欲将你四人一网打尽,便从最不禁折腾的小厮入手...若不是你与那厮平日接触许多香灰符篆一类,怕不也早被伥鬼哭泣之声勾得没了神志,只瞧得眼前群魔乱舞。”
听‘仙鬼’这般言说,骆美宁心中石头落了地,“那这遭岂不是我四人都得成虎边伥鬼,它哪来的能耐拘这么多个?”
鬼身老头果真如她所想那般解释道,“能拘鬼之大虫自然手段非凡——它在享用佳肴前会以口爪将人皮细细剥下,趁着常人还未断气,先食四肢,任人痛苦挣扎、直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骆美宁生怕这‘仙鬼’老头讲得不够详细,追问道,“从何处开始扒皮?这般疼也得疼死罢?”
“为保人皮完整,自是从腰后咬处道豁口,遂从两边剥出...它在啃食身体之时还会以那带着倒刺的舌苔舔舐掉齿印出淌出的血迹......”
这会儿‘仙鬼’颇上道,他一副干柴削瘦的模样本就骇人,口中句句更是不似人话,“待那虎口中食承受不住反复求饶、待他意志被消磨殆尽,魂魄将离体之际,以甜言蜜语相诱:予他一个痛快,又予他一身完整皮囊,在为鬼后还能享受‘装’人的模样。”
“危言耸听,若是到死都不屈服又该怎么办?”
“呵,”‘仙鬼’嗤笑一声,“一旦被逮住,在虎口之下,痛苦中恨意滔天,怎么会不成鬼怪?再者,待你肉身将近、魂魄将离体之际,那大虫以你皮囊相要挟...若是不从,只能当个林间无皮厉鬼,连能皮相都无...”
“也是,这么被折腾一遭,谁不对那大虫俯首帖耳?”
骆美宁取了从山下老夫妻处得来的弓箭,将那削尖的箭尖对准自己左胸口,颤抖着声儿,“比起当那大虫手下惶惶不可终日的伥鬼,还不如现在便去了,心中少些怨怼,指不定就能安安稳稳淌过忘川河,去到奈何桥。”
可她话音未落,身后青松便跟受了狂风骤雨一般抖动起来,针叶簌簌发着声儿。
一阵厉风过后,山间狭小的一团中传开阵熟悉的泣涕声。
这伥鬼大抵还有些善心。
骆美宁将手偷偷握紧了削尖的箭尖,以肉裹住,又毫不迟疑地将长箭往胸口扎去。
惊叫嘶鸣之中,她手背遽然一痛,身上麻经被触,握着的箭也随之落下。
眼前的白雾骤然随风荡开,层层火光平铺,随着那抹赤红缓缓腾空,薄雾也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