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夏油大人真正的血亲没什么印象了。
记忆里他应该把我们带回过他原本的家,但没有被接纳,于是我们就一起离开了。
那时我和美美子还很惶恐。虽然夏油大人从那个偏远的村庄救下了我们,可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完全不知道他会把我们怎么样。所以我们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直到他再次从铭牌为‘夏油’的院落中出来,并打算带走我们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开口:“不进去么?”
夏油大人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他们睡着了。”他轻声说。然后俯下身,牵起我的手,对我露出了个略显无奈的笑容,“所以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
我当时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离开了,后来他再也没提起过那栋房子和里面住着的人。
直到某天,我们在租住的房屋门口看到了夏油大人的通缉令时,在上面看到了明晃晃的名为‘弑亲’的重罪。
虽然震惊,但我和美美子的第一反应是把那张通缉令撕得粉碎,绝对不要让夏油大人看见。可刚刚踮起脚尖、费力地把那张纸揭下时,我们身后就传来了夏油大人的声音:“菜菜,美美,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吓得重心不稳,左脚踩右脚,差一点儿就要摔倒。还是夏油大人及时用手臂托了我一下,才让我免于平地摔个大跟头。
看到夏油大人的目光集中于我手上的通缉令,我急忙把推开他,把那张大字报藏在背后。可我知道,他应该是看到那张纸上的内容了。
就在我低着头、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时,我听到了他平静的声音:“我买了海带和豆腐。今天我们吃味噌汤吧。”
我急忙抬起头,却看到他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无奈却包容的浅笑:“小心点儿。别总冒冒失失的。记得早点儿回家。”
我当时以为,避而不提是彼此最贴心的默契。于是这件事就成了我们三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直到夏油大人不在了,我们遇到羂索、遇到宿傩,被驱逐、被欺骗、被利用、被嘲笑、被肆意玩弄、最后被毫不留情地杀死,这才明白了夏油大人笑容背后暗藏的苦涩。
缄默和笑容是一个成年人能送给无知孩童的最后的温柔。因为不忍心让她们过早接触世界上令人绝望的真实,却又没办法违心地对她们撒谎,所以避而不谈,暗无声息地替她们吞下沉重的苦果,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们愚昧却天真的幻想。
菅田真奈美曾感叹地对我们说:“你们被他保护得太好了。有时我真不知道应该羡慕你们,还是该可怜你们。”虽然我很讨厌她,因为她对夏油大人抱有不可见人的心思,甚至打心眼里觉得我们是夏油大人的拖累。但我不得不承认,她这句话说得是对的。
如果夏油大人有罪,那我们也有。
我们是帮凶,是共犯,是不可饶恕的同谋者。
在夏油大人气息的包围下,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止住了哭泣。在此期间,夏油大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手轻而缓慢地拍打着我的背部,耐心地等待我向他宣泄我的悲伤。
我揉了揉哭得发疼的眼睛,从他的怀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本整洁干净的白衬衫被我的泪水浸泡得斑驳发皱,湿漉漉地贴在夏油大人身上。面对着他安静的目光,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明明都是十五岁的人了,却还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但还没等我开口,夏油大人先问出了声:“好受些了?”他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别怕,之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一声——”
还没等他说完,熟悉的称呼已经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爸爸!”
夏油大人抚摸我额头的手停顿了一下。我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他有些奇怪的表情,他挑了挑眉:“我有那么显老么?”
啊……我匆忙捂住了嘴。确实。只有五岁的我意识不到这一点,但十五岁的我总算能多多少少体会到他十七岁时的心情。被突然称作父母,第一反应的确是拒绝,哪怕对方年龄再小。因为十六七岁的年纪,说到底,也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而已。我应该叫他哥哥的,但我下意识地就叫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称呼。
正当我后悔万分并试图纠正自己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时,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罢了,这称呼挺好的。”他无奈地揉了揉额心,自重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不羁又有些羞涩的笑容。夏油大人含笑看着我,认真地对我说:“虽然我从没做过别人的家长,但我会努力的。如果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还麻烦你多多包涵呀。”
其实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开始管他叫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