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欧睁开眼睛,视野中,身披甲胄的城防军长站在他面前。对方手里拿着一本名册,城防军的领袖正用他粗壮的手指笨拙地翻动它。
“一年前,远征一队出城,队伍总共七十二人,人员构成有……唔,名字太多,我就不一一念出来了。”城防军长抬头,看了眼他面前的人,“这么看,最终只有您回来了?那剩下这些人名,我就划掉了。”
“……”
城防军长在纸上画着线,纸笔间发出磨擦声,一笔接一笔,一划接一划。
当今血皑的城主次子便站那本册子的另一边,沉默地盯着。
沙沙,沙沙。
人名一个个抹去,杜光欧的目光迟滞地停在上面,没有焦点。
“名字太多了……”军长翻了一页,嘀咕着。
远征归来的人低下头,向自己的胸口看去。皮革做的护胸挡在前面,没有一丝破损的痕迹。
他动了一下,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杜光欧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着皮帽的脑袋,名为夏潜的少年靠在他的肩膀,不醒人世。
一阵冷风吹过来,将意识吹得清明了几许。
他眨了眨瞪得有些干涩的眼睛,接着,属于一个血皑王室的冷厉又回到他的眼中。
——成功了,能力发动了。
他眼前的这一切就是证据。
空荡荡的胸口,背后的夏潜,清点人名的城防军长,固守在城墙下的士兵……一切都回到了原处。
起死回生,他又一次做到了。
果然,上天是眷顾他的,赐于了他这种能力就是最好的证明。
死亡在他面前不值一提,只要有这种能力傍身,他就不会死。
那个屈辱死去的杜光欧,已经被时间抛弃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完整的、全新的他。
一片阴暗的泥沼在血皑二王子的眼中凝结,他目如一纸死亡的判决,扫过眼前的城防军长,又看向后面潜藏在暗处的士兵。他已经知道了刺客的存在,而对方还不知道这点,这将是他敌人败北的决定性原因。
“啧,名字太多了,您等我划完,估计天都黑了。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城防军长从怀里掏出另一本名册,它镶着银边,造价不菲,显然出自达官贵人之手,“二殿下,有这么一件事,您——”
“谁给你的名单?”杜光欧打断他,问道。
城防军长先是一愣,而后回过神来,“您知道这是什么?哦对,您肯定知道这是什么。我记得某年大迁徙名单还是由您公布的……”
“谁给你的。”
城防军长摊开手,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您看,有权力撰写、盖章、公布这个名册的人,您都认识。”
谎话连篇。
有这个权力的,除了城主杜义、城主夫人黎礼、王储杜光遗外,就剩杜光欧自己了。而前面那三个人,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母亲,另一个是他兄长,这怎么可能……总不至于是他醉了酒,自己提的名、盖的章。
大抵是被什么人算计了。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大迁徙名单上,一定是什么人的手脚。而父母恐怕没有对名单进行最后的审阅,所以他们还不知道儿子在城门口的遭遇。
杜光欧的视线飘向军长的身后,在那群装模作样站在那里的士兵当中,有刚才偷袭他的刺客。
不,说“刚才”有点不严谨。应该说,在那被他能力抹去的死亡分支中,偷袭他的人,现在就站在那群假意待命的城防军之中。
会是谁?背后又是什么势力?
说实话,杜光欧对此没什么头绪。他常年离城远征,一去就是几个月,每次回城都脚不沾地,待不了几天就又重整队伍、火速出征。像他这样的王室,连跟人结梁子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这不是个人恩怨。
敌人针对的,恐怕是他王室的身份。
如果是样的话……那他家里人就有危险了。
杜光欧抬眼,看向高大耸立的城门,它像一片笼罩在天空的阴云,越是盯着,它就越是好像要倾倒而下。
他必须穿过这里,进入血皑,回到王城,与父母接洽,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杜光欧蹲下了身。
在一众城防军和排队进城的平民的目光中,他将自己背上的人放了下来。那些注视投向他,他只觉犹如寒芒针刺。
少年的身体已经僵硬,四肢凝滞,只有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是柔软的。即使杜光欧把他放在地上,少年的四肢仍呈现弯折的姿势,像仍被人背着,手肘和膝盖曲起,无法回直。
夏潜早已阖目,杜光欧一路上感受到的呼吸和温度,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他们最后一次交谈发生在驯鹿倒下的时候,这个少年对他说:他不后悔成为远征队的一员,只是要拜托队长,安抚他在琉城的义姐,并替他向她道个歉,漂泊这么久,他这个做义弟的从未主动去看望过。
杜光欧可以骗自己,夏潜是看到血皑城之后才断气的。但躯体的温度否定着他,那让他不要插队的壮年男人否定着他,城防军长的断言否定着他。
事实是,这个少年最后也没能看到家乡的袅袅炊烟。
与自己不同,少年的死亡是真实存在的。他该接受这一点。
这次远征只有他一个人回来,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