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是客气的,态度却是散漫的。
杜光欧向士兵的身后望去。在他背后,巨大门扇的遮掩下,有一口燃烧正旺的大火盆,两三个小头领围坐一圈,像是不知外界风霜,正嬉笑说闹。
杜光欧眨了眨干冷的眼睛,目光漠然。一团热气从他的口中呼出,他张嘴,用足以让所有人听见的音量说道:“远征一队队长杜光欧,申请入城。”
他这话一出,那看书的士兵猛地抬起头,眼睛大睁,脸颊绷得很紧。围在火盆旁的小头领也噤了声,探头过来打量。
“二……二殿下回来了。”士兵扔了书,转头就往城里跑,“通知军长,二殿下回来了!”
那人一溜烟消失在了城门后面,留下围在火炉边上的头领们和他面面相觑。
“二殿下……”
人们很惊讶,这在杜光欧的意料之中。毕竟,他比原定计划晚了一个月才回来,期间未曾和血皑联络,恐怕父母已经派出过搜查队,但是一无所获。
风雪无情,在暴风雪中失联一个月,这基本已经宣判了死刑。
想必他的家人都很担心他,为此胆惊受怕,因为他的失联而焦头烂额。但没关系,他还活着,而且他很快就能和他们见面了。
见面之后,他有很多话要和他们说,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一年间发生了太多,远征队终于打通了去往远海的商路,却在最终遭遇了不测。他要向父亲汇报结果,立刻派出救援,或许那座雪山之上还有幸存者。而他背上的奄奄一息的少年,也急需送进王城接受最好的救治……
边想着,杜光欧边往前走。突然,铿锵的击铁声切断了他的思绪。两个高大挺拔的城防军站在他面前,两把长矛呈一个十字,拦住了他的去路。
“二殿下,没有军长的同意,我们不能放你进城。”
杜光欧眼中一暗,心生怒意。他着急进城,而这些个城防军却无缘无故阻拦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入城需要获得城防军长的首肯了。”
“规矩一直是这样。”
“让开。”
“部下不能。”
“你们没看见有伤员吗?”
两个城防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杜光欧背后的人,“二殿下,您背上的人已经……”
一阵嘈杂打断了他们,一群黑黢黢的人影从城内出现,风风火火赶到城门口。那带头的将领手里拿着本册子,大步流星来到城门下。离杜光欧近了,便缓了脚步,盯着他,若有所思地长吟一声。
“二殿下,让您久等了。”说着,那身披甲胄的城防军长向手指尖吐了口唾沫,开始翻起他手中的名册,神情专注地找着些什么。
“我能进城了吗?”杜光欧音色如霜,耐着最后的性子问道。他已经太冷,冷到几乎失尽了发火的热气。身后的重量让他不得不弓着背,头颅微垂,视线低坠在地面。
“等等,请您稍等……哦,在这呢。”城防军长翻到了某一页,将纸张折过去,认真读着上面的字,“远征一队出城七十二人,名字……我就略过了。如今只回来一人,对吗?那我就把这七十一人的名字都划去了。”
城防军长絮絮叨叨说的那些,杜光欧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视线有点模糊,脚底轻飘飘的。临近血皑,他觉得自己有些懈怠,身体也发出接近极限的悲鸣。
然而,他刚往前踏一步,城防军长又把他拦下了。
“二殿下,死人不能进城,城里已经没地方放这些人了。”
“你瞎吗,谁死了。”
“我是说您背上的死人。”城防军长道。
“他没死。”
“好吧……”
杜光欧刚一要动作,城防军长又按住他的肩。
“你有完没——”
“二殿下,就算我今天放尸体进去,也不能放您进去。”城防军长不知从哪里掏出另一本名册,它封着银边,书面规整,像是本贵重的小型法典。军长指着它,一脸为难,仿佛罪过都因那本小小的名册而起,“因为您的名字在大迁徙的名单上。”
杜光欧深吸了一口气,“——放你妈狗屁!”
他还是骂了出口,此刻,无论曾经接受过什么教育,以他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有何不妥,他都不管了,也都忍受不了了。
从小灌输的王室礼仪是什么,不重要。教养是什么东西,在当下一文不值。
说他的名字在大迁徙名单上?开什么玩笑,那名单所代表的含义人尽皆知。
随着极寒的压迫,越来越多的农民放弃在乡镇生活。苔原气候没有新生木,烧火的木材短缺,需从极东之地进口,加上陆运费用,普通家庭便难以负担了。
这些种地的、放牧的劳苦人民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寒冷迫使他们纷纷涌进城市中。
近百年来,血皑城的发展突飞猛进,城市人口骤升,加之涌进的农村人口,城内已经不堪重负了。
于是乎,大约七年前,血皑城的城主杜义颁布了一项新政策,每年对城市人口进行一次疏散,派遣一只有劳动力、繁衍力、文化力,并有充足资金的队伍,到未探索之地开垦土地、建立新城。
这每年一次的人口疏散过程,便被称为“大迁徙”。
它本是一项双赢的政策——人口缩减,血皑城的压力得以缓解;有王室贵族的资金支持,普通市民也有机会去新土地翻身立业。可时间一长,“大迁徙”失却了最初的目的,资金一再缩减,疏散人口越来越老龄化,越来越没有劳动力,队伍中也鲜有年轻女人。最终,贫民、孤寡老人、残疾人和罪犯构成了队伍的绝大部分。
如今,“大迁徙”这个词已与流放无异。
说当今城主二儿子在大迁徙名单上,还不如说“冬天再不会下雪”要来得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