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后人到来的第三日,楼兰卫兵习惯了原本肃穆的神殿,突然里外上下、整日多出个身影飞檐走壁。
而且一旦发现有人追,那身影还会停下来转身跟他们打招呼,追兵一看,不正是刚来做客的神女后人么?
起初还会有斥候向女王陛下禀报,可随着神女后人在清晨、深夜被当作小偷,被全副武装的卫兵层层包围,甚至惊动了就寝后的陛下。
女王陛下眉角微微抽搐,差人调查了殿内供奉之物无异后,下令撤走了全部神殿守卫。
近卫长向女王觐见,神女后人神心未定,此时太过信任未必妥当。
女王自然知晓,“供奉之物自有神性,神女能与它们产生牵绊自不是坏事。”
对此,风波正中的神女后人倒整日笑意宴宴,神殿撤走守卫当然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楼兰的风穿沙拂壁,白瑶每日在守卫眼前晃悠,自从神殿解锁,她无趣了又跑去光顾其他理应守法之地,比如女王的书房、黄金卫兵营,甚至跑到了最后一座兵魔神的唤醒之地——神殿正下方的楼兰禁地。
毫不意外地,白瑶又被黄金卫兵团团围住地移步至女王书房外听候发落。
楼兰女王一向客气的面容终于有了阴霾,“你在找什么?还是在试探黄金卫的逮捕技巧。”
近卫长醍醐灌顶,的确,楼兰近卫多为守护龙魂与神剑存在,城中琐事几乎只在巡夜与防火。毕竟楼兰天堑相护,除了九年前,的确少有黄金卫倾巢而出之时。
白瑶却十分从容,只见她笑着反问,“女王陛下希望我在找什么?”
女王屏退黄金卫,仅近卫长一人留下后,她说:“听说你也能挥动蚩尤魔剑,或许我该对此感兴趣?”
不愧是前任大祭司,果然有不同于黄金卫兵的掌握她动向的方法。
“那殿下可知,剑灵附身卫庄之事?”白瑶反问。
相较于听到她的话吓得武器差点脱手而出的近卫长,楼兰女王的反应更加耐人寻味。
女王先是抬眼,似乎在确认白瑶是否在假意试探,随后又收回眼神,仿佛回到女神一人之下
的楼兰女王对外来者时居高临下的姿态,但转变之间,她的唇角却微微扬起。
白瑶不确定她是在欣赏还是胸有成竹,但自己手里也不止这点筹码,“不如女王为我讲讲,当年楼兰大战的起因如何?准确的说...”
她搬来椅子,坐在女王对面,“是哪个楼兰子民擅自打开了楼兰天堑的?”
书房里寂静无声,白瑶把玩从女王书架上随手抄的一块奇石,阳光照在她的衣襟和裙摆上,显得她的恬静闲适,仿佛一位午后拜访女王的老友。
但窗帘阴影中的女王,淡紫色的眸子却被寒意染得灰暗,眸光如刀得落在白瑶脸上。
一旁的近卫长被震慑住,不觉收敛气息,看来神女后人并非旁人看起来那般颠沛至此,结合近几日的动线,更像是有备而来。
余光浏览着女王与卫兵脸上的神情变化,白瑶很开心,他们之间交涉的天平,看样子正逐渐倾斜向自己这边。
她透过雕琢金花的窗棂看向窗外,好在她有很多时间,而且她也需要一些时间。
楼兰女王很快为她面前这位看似空手而来的神女后人重新调整了策略,“这听起来更像你的那位同伴会感兴趣的事。”
这么快就意识到是卫庄告诉她的,白瑶心里不禁为这位看似避世日久的女王陛下鼓了鼓掌,若非为了楼兰屈居于此,她在外面的世界应该更是大有可为。
“不错,今天出门之前特意问的~”
白瑶笑眯眯地,“既然女王是亲手斩断亲缘之人,想必清楚其中痛苦。我父母早亡,自小在山里长大,认识的人不多,好巧卫庄就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位。”
楼兰女王眯起眼,白瑶却不为所动地接着道:“所以,你若想以剑灵控制他为要挟...比起斩断亲缘,我这样自小亲缘单薄的人,可能会采取一些...更加有趣的反应。”
“是么?”女王勾唇,“说来听听。”
果然空口无凭,白瑶看着外面的天色,“还是你先说吧,说说当年为什么不顾子民的劝阻,执意处死受人蛊惑放秦军过天堑的...你的妹妹?”
白瑶略带求知地看向楼兰女王,对于卫庄的转述,总觉得还缺少了事件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那是在十四年以前的事了。”
楼兰从不是富饶之地,城池中不竭的水源来自龙魂的庇佑,将周遭的暗河河流引至楼兰之下。暗流离开的城邦一个接一个的倒塌在风沙中,最终被漫天黄沙淹没。
起初,她并不认为龙魂是女神遗留的保护,因为女神不会选择剥夺一些的生命去拯救另一些。
而妹妹却不是这样觉得,妹妹天性洒脱,曾说既然龙魂降临楼兰,便是女神的意志在惩罚坐拥水源却只顾通商的利欲熏心之人。
她与妹妹不同,同为大祭司的候选人,她只觉得女神的意志不在于惩罚,而在拯救。
楼兰的大祭司由历任城主演变而来,自从龙魂觉醒,城主便更名为大祭司,兼任传达女神意志,守护龙魂的职责。
初代大祭司对龙魂的认识似乎来自神谕,相传龙魂降临的那一晚,他对着龙魂冥想彻夜,隔日便宣称领会了女神的旨意。
但、代价是巨大的。
风华正茂的年轻城主一夜白头,他在全城寻找,选择了一个孩子,宣布他将成为下一任大祭司。
楼兰的子民不知城主悟得了什么,却相信一夜白头的事实所见,相信年少有为的光阴不会虚无缥缈地奉献,一定是得到了女神赐予的等价礼物。
“所以,初代大祭司真的获得了天机么?”白瑶问。
女王看着桌角的一串石头手链,“...天机么,算是吧。”
楼兰随着龙魂与大祭司的绵延而渐渐丰饶,子民却一直节俭度日,或许是永远年轻的历任大祭司总是在风华之年宣布继任者,没有人见过大祭司迟暮,也没有人见过历任卸去大祭司之职的人。
相传,他们如初代大祭司一般,离任前一夜白头,将生命和灵魂奉献给女神,感谢女神赐予楼兰的天机。
终于,大祭司候选之位传到了她与妹妹手中。
在城中全部子民敬仰虔诚的神色下被选中,妹妹看起来很开心,而她看向身后的父母,却只见他们眼角的泪无声地落在寂静角落。
其实,每一个楼兰人都清楚大祭司的宿命,也正因他们用生命生生不息地点燃楼兰的黑夜,才有长存于沙漠之中的孤城楼兰。
子民对大祭司的敬仰,从来不源自出身或地位,而是对他们宿命的感恩。
总有历任大祭司须发未白的父母在深夜挑灯于女神像前祈祷,期盼他们再也没有回来的孩子得偿所愿,祈祷楼兰岁岁年年。
大祭司候选人在年幼时跟随大祭司修炼,对分别的感受只限于离开父母、离开家,可楼兰就那么大,从候选人的双层小筑看向城中,甚至遥遥看得到自己的家。
只是,他们不再被允许回去而已。
大祭司候选从来都是一个孩子,她与妹妹是双生子,楼兰数十年不见一双的双生子,似乎在预示着她们的祭司之路格外艰险,也预示着她们似乎是女神钦点的祭司候选人。
每天,大祭司都会向她们授课,从楼兰历史到传说中的中原。
...是啊,从数百年前楼兰就与中原失去了联系,据说是中原战火纷飞,大祭司唯恐殃及楼兰,将楼兰彻底封锁在黄沙中,甚至用暗河中特有的守护者“龙鱼”守护黄沙下的楼兰入口。
只有大祭司知道如何借由龙鱼的帮助打开楼兰的入口,而大祭司亲自在她们眼前打开了漫天黄沙的一角。
三人站在楼兰外的漫天黄沙中时,她只想回去,而妹妹看起来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即便只是望不见边的黄沙,妹妹还是被天边小到看不清的城池吸引了目光。
那天回来后,妹妹问她,为什么历任大祭司都选择留在楼兰,既然知道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不带着子民准备水源涉过黄沙?
妹妹越说越兴奋,似乎已经看到了绿水青山的中原大地。
可她却只觉得后怕,楼兰如今的子民从未在黄沙中生存过,他们无法跋涉过那么远的黄沙,就算是天边的小城,若只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便是灭族的代价。
妹妹却不以为然,说如果有人能去那座城看看,或者有人从外面来就好了。
她觉得妹妹不会就此打住,而大祭司对于妹妹的想法,也不会全然不知。但大祭司毕竟只是她们的老师,那时的她还是选择了包庇妹妹。
毕竟再也见不到父母,妹妹就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三年一晃而过,她们学会与龙魂交流,发现龙魂不只是看起来的模样,偶尔也会变成龙似的小兽出来打盹儿。
不过每当龙魂化作小兽出来时,女神像掌心的瀑布就会变小,大祭司一旦发现就会用术法将龙魂寻得放回。
很快就要到了她们继承大祭司的日子,那一天,她们会在神殿接受女神的洗礼,然后在祭司殿守护楼兰,度过余生。
楼兰从未有过双生祭司,随着时日接近,她们的老师日渐消瘦,妹妹生性活泼,与老师相处的三年里,已经将老师视作父母侍奉,如今老师体弱,虽不让她们过于在意,妹妹却还是趁夜深人静偷偷潜入老师的房间,最近几次甚至被老师气急败坏地赶了出来。
她很清楚,妹妹明天晚上还是会去,她也更清楚,自己对老师与妹妹的相处很羡慕。
三年里,她只做个严于律己的好学生,尊敬的老师,学习大祭司课程,从未有半点逾矩。但心底里,她也希望老师偶尔像父母一般摸摸自己的头,就像对妹妹一样。
妹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暗河打开天堑溜出去,最多一夜就会回来,她从不担心,只是这一次,她等到天亮,妹妹也没有回来。
她知道老师日渐虚弱,便谎称妹妹身体不适,照常去殿内做过功课便回到了她们的住处。
但接下来映入眼帘的,却让她大惊失色。
妹妹神色喜悦地将她带入房内,不顾她的责问,关好门窗后,将床上的人指给她看。
她一眼就认出那个男人的样貌服饰来自中原,妹妹压低声音告诉她,这是自己昨夜在天堑外的黄沙中找到的,那时他看上去快死了,沙漠夜晚寒冷,放着不管定会死在外面。
但她知道,妹妹救这个人绝不只是因为这些,或许是双生子的心有灵犀,她将妹妹带去自己的房间。
她问妹妹,真的只是这样么?
或许是她的神色太犹疑,妹妹收起平日嬉笑打闹的模样,格外认真的告诉她:
姐姐,等他的身体恢复了,我就带他回外面。
...那你呢,你还会回来么?
这一次,妹妹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沉默的答案,已经摆在她的眼前。
她很清楚妹妹这次并不是为了贪玩或是好奇,祭司继任在即,妹妹比自己更舍不得老师,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楼兰子民带离大漠深处的机会,也是楼兰祭司摆脱献祭、活下来的机会。
妹妹从来无所畏惧,事到如今,自己竟想不到要她留下的理由。
第二天中原人就醒了,老师那边准备的继任仪式也已经就绪。妹妹看起来格外难过,却还是笑着让自己等她回来。
她一定会带来适合楼兰子民的新住处的消息。
她帮妹妹吸引了黄金卫的注意,而当她走到继任仪式的殿前,最后看了一眼似乎与楼兰外那一日见到的相同的天空,心想此刻的妹妹应该已经与那个人从暗河离开了吧。
她只来得及问那个男人的名字,他说自己姓吕,接着就被妹妹拉走了。
老师对她一个人的到来并不意外,而她也对老师须发皆白的样子并不惊讶。
壮年的男人数日之间颓败下去,如同被抽干生命的果实,连内核都干瘪得一丝水分不剩。但他的眼神却格外清明,甚至有着她与妹妹从前未曾见过的雀跃。
老师今天看起来很轻松。
哈哈...咳,是啊。
仪式结束后,她独自走出神殿,而黄金卫单膝跪在她面前。
“那前任祭司如何了?”白瑶立刻追问。
楼兰女王看着她平静的眼眸,“老师他...离开了。”
白瑶看着她眼底的闪烁,轻嗤了声,“离开?”
一个猜测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似乎那么的恰如其分。
近卫长为楼兰女王倒了杯水,女王饮罢,用手帕擦拭湿润的唇角,“你对此似乎有所猜测。”
白瑶看向窗外,“你的老师,不、全部传承结束的祭司都从神殿的暗道去了暗河吧。”
“他们...是不是都化成了龙鱼?”
昨天,她在神殿中一个看来平平无奇的小房间里发现了一条密道。
安全起见,白瑶从隔壁拿着蚩尤神剑才走下去。蚩尤神剑在她手中翻着微微红光,好像一把形状过于锋利的火折子。
顺着密道一直走,她的脚边居然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光,仔细看去竟是过去从未见过的植物,纤细的茎叶散发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