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盖聂自以为好心办了坏事,心里羞愧,早知如此就不学那些“识趣”之人了。
卫庄脸黑着直接迈进了门,“她不让进。”
其实是被人赶出来了。
方才卫庄将白瑶放在榻上后,正要运功替她疗伤,却不想被她抓住了伸出的手腕。
白瑶眼中含笑地看着他说,可否帮我要些热水来,然后就将他推了出来。
他还没走远就听见门里传来上锁的声音,就出现在这里了。
盖聂看着自家师弟连鲨齿都来不及放下,想必是被阿瑶撵出来了。他放下包袱,给二人倒上茶,卫庄也不客气,仰头就是牛饮,接连饮了几杯,盖聂再倒茶壶已经空了。
“小庄看来路上辛苦,待会儿我去问店家再要些茶水。”
盖聂的余光早瞥见自家师弟黑脸,不仅如此,怕是本想替阿瑶疗伤却被赶出来了。
此时上房中白瑶捂着嘴咳嗽,耳鼻眼角均渗出暗色血痕,一阵阵闷声咳嗽被层层墙遮盖,盖聂正与卫庄在一片寂静中无言对坐。
一只饱经风霜的手在她背后点了几下,开了几个穴位后,涌出的强横内力正要扩散,被霸道的剑气尽数压抑后,咳嗽终于止住。
白瑶用帕子将污血擦拭干净,回头对玄翦点点头,“玄、咳...玄叔,多谢。”
玄翦默默做好善后,抽手声音古井无波,“何不告诉他们,以你的处境调动内力无异于亏损自身。”
白瑶伏在桌上倒了杯茶饮尽后,喉中的腥甜才被压下,“石兰还没放弃,我自是希望她得偿所愿,帮她最后一次罢了。”
玄翦道:“他的重瞳已入膏肓,你既不愿在人前出手,时机成熟时,我们会为你清理闲杂人等。”
“好。”白瑶点头,眼中却是萧瑟,终究走到了这一步,“那之前恐怕还需要借汉军一臂之力。”
玄翦却不等她说下去就戳穿了,“怕是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白瑶失笑地点了点头,玄翦自知劝不得,转身就离开了。她看着玄翦消失的窗口,默默掏出一颗有助调息的药服下,起身去数间之隔的盖聂房门外,正要叩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银发从门缝漏出的一瞬,白瑶忽有种千帆尽过的感慨,卫庄逆着烛光的身影出现在门里,白瑶目之所及都是那件玄色大麾,后面的盖聂被他挡得严实。
她正准备开口,卫庄却先问:“还要热水么?”
她预演好多次的自然而然的起承转合都派不上用场,白瑶只是低笑一声,“嗯,先不用了,只是屋里有点冷。”
话音未落,盖聂只听自己的房门被碰的一声关上,自始至终他的关切都没能见缝插针,看着合上的木门,垂眸余光扫过怀中露出一个小角的丝帕。
重铸的渊虹在烛光下泛着克制的弧光,屋内客栈的香薰压得丝帕原本的药香业已稀薄,正如拿到这块丝帕的时候,还是在机关城中。
今日见阿瑶鞋上污渍,从怀中随手一摸,却掏出这块久未见天日的丝帕。
那时盖聂才记起,那是端木姑娘在镜湖医庄为他包扎所用,后来被鸟羽符重创后,一直忘记还回去。
阿瑶说连盗跖都不知端木姑娘去向时,他亦不知,端木姑娘原来离开墨家四处行医。
在城楼上与阿瑶的对话突然响在脑中,乱世生灵涂炭,端木姑娘所在,必是战场。
若非小庄与阿瑶在场,他又岂会与楚军以一人之力抵挡。
城破前,卫庄回到城楼上,对白瑶说:“夜幕固然有疏散一城之力,却疏不散天下战火之下的所有人。”
白瑶看了眼城中凭空多出的黑衣人,“既然如此流沙又为何出手呢?我们相聚在此,自不会只为了救一城之人,不是么?”
不仅阿瑶,盖聂自己也想知道,天明所托,究竟有没有转寰的余地。可见到项羽的一瞬,他便清楚,这已经不再是机关城那个少年了。
自己与小庄都在观察着阿瑶的举动,毕竟她是对重瞳了解最深之人,可她却对致命的一击无动于衷。
那一刻,盖聂又想起阴阳家祭坛中,那个默默失望的身影。渊虹是救世之剑,感念及用剑者的心绪,那一剑出得格外早,早得他意识到时,已经站在了阿瑶身后。
而鲨齿也随之而动,盖聂自鬼谷时便知道,小庄出手从不在第一击用多于五分力,但看霸王枪震飞的轨迹,小庄的自持也多少出现了纰漏。
但盖聂直觉觉得,小庄出手的原因远不止他这些。
卫庄跟白瑶回了上房,关上门,俩人又陷入无言的沉默中。
白瑶惊讶于他的松口,但又不知要如何面对眼下的情形,她本打算去找卫庄,顺便在聂哥哥处将今后的计划定下,却不明不白地回来了。
卫庄坐在硬榻上打坐,一时看样子也不打算开口,白瑶低声道:“...我饿了。”
本以为卫庄会去叫菜,却不料他从包袱中翻出一包糕点放在桌上,白瑶凑过去打开荷叶包一看,居然是天香阁的点心!
“这些可都是新出的!”白瑶洗了把手就抱着荷叶包坐在卫庄边上大快朵颐,“...胶东的天香阁可没出这些。”
胶东最早招商之时她便未将此处视为长久之计,如今城破,万千商户四散飘零,天香阁只在此建立了小小的门脸作为联络据点。
卫庄看了眼她点心塞得满满的嘴,“好吃?”
白瑶用力点下头,咽下嘴里的,“...天香阁每样新品推出都要经过我同意,自然合我胃口。”
卫庄看她一口接一口,连说话都是见缝插针,看了几眼就接着阖目打坐了。
白瑶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突然凑到卫庄脸侧,“最近的一家应该是在...桑海,你让属下去买的?”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卫庄低垂的银白眼睫,想象着暗藏其后的眸光又带着怎样的心绪,“嗯?卫庄,说嘛说嘛?”
白瑶心如明镜,卫庄哪有空亲自去买,定是让人去办的。天香阁的点心必须现做现吃,这包吃得满口回香,应该是午后才出炉的。
她只是很想听卫庄说,明知他从不会说这些。
卫庄起身去洗漱,知道消失在她视线之中,也没说一个字。白瑶却只是笑笑。
这段时间相处之下,她心里隐隐有一个从不敢直视的期待。
或许,卫庄并不想要她的命。
但也只是或许。
她已经赌不起了,她输了太多次,若非禁地中所见,若非湘君化作卫庄的样子,若非卫庄选择了...苍龙七宿。
如今苍龙七宿已经被单云一把大火炸了个灰飞烟灭,她的身世也该就此安全,若与墨妨有仇之人查不到她与墨妨实为一人,或可安稳度日。
可苍龙七宿尘嚣日上许久,有多少人知道玲珑心的秘辛已经难以估量,她只有种直觉,欠下的债终究一偿,如果非要与那些人你死我活,不如死在卫庄手里。
正如阴阳禁地中,她所见的宿命。
方才在胶东城,她确想将这条命送给少羽,石兰为他不惜与流沙谋皮,他们或许能选择更好的结局。
可聂哥哥与卫庄救了她,她是不是...机缘巧合之下,也可以选择其他的路?
在此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确定。
白瑶服下闭气丹藏在门后,待卫庄回来。
熟悉的黑底金纹靴出现在门缝外,卫庄入室后并未察觉,她拔下发簪从门后转出,无声地靠近卫庄的身后。
剑谷炼出的闭气丹比寻常的隐气丹效果好上数十倍,即便是普通人服用后,都可以在瞬息之内接近玄翦那样的绝世高手,但瞬时副作用也更大,使用后不出数息就会陷入全身麻痹。
如果...不是她所猜的那样,或许这样就是她的结局。
无妨,白瑶无声一笑,在卫庄身上输了这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吧。
那个放下洗漱之物的背影,一如当年鬼谷夏至,她正在屋内打扫,而卫庄突然出现在门外一般,她也突然出现在卫庄身后。
她左手握住银簪,右掌抵在簪尾,未收一点力地朝卫庄后心刺去。
银簪极细的破空之声响起的一瞬,卫庄背后似乎长了眼睛,极准地抓住了她握银簪的手腕,白瑶缓缓合眼,只觉卫庄的动作一顿。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她本该被捏断手腕摔到地上,像那些行刺流沙之主的刺客一样。
可她却安稳地被甩到软榻上,手腕也只留下一圈暗红的掌印,银簪也没刺进她的胸口,扎在榻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卫庄清爽的发丝夹着皂角的气味,垂坠在她脸侧,鹰灰色的眼眸杀意冲散,露出晦暗不明的眸光。
似乎是不满于她的冒进,眸光中还带了几乎微不可查的一丝嗔怪。
麻痹从四肢蔓延至脑海,白瑶失去意识之前,只记得泪水盈满了双眼,她想抬手擦干看清卫庄的眼神,却已经动不了一丝一毫,然后意识如棉絮入海越沉越深。
...可这次的这片海却是有些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