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裴预大战谷皮,那厢江蒙早就拔好了野菜,见裴预迟迟不来,心说就洗个米怎么这么长时间,便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你干嘛呢?”
裴预扭过头抬脸看她,一双美目清澈,怀里抱着的锅子一点没动,连滴水都没沾。正当江蒙怀疑他偷懒的时候,她看见他手里的米粒,和一旁石板上整整齐齐的一排白米。
江蒙也麻了。
“你……”她语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哎,行吧。”
她蹲下把锅从他怀里接过来:“傻瓜吗这不是。”
折腾了一会儿,最终锅架到了火堆上,江蒙从腰后抽出刀,在那块梆硬的干牛肉上拉出一道口子,然后用手一条一条撕下来扔进锅里。
裴预注意到那口刀是新的。
“嗯,原来我自己的那把在无极教弄丢了。”江蒙垂着眼睛,“可惜了,那是我爹留给我的。”
她口气很淡,但裴预在她脸上,看到从未见过的落寞神情。
“未必。”他安慰她,“无极教的赃物全被官府查封,在库房中清点,回头我让人给你找找,说不准能找着。”
这么说只是安慰罢了,实际上一把做工粗糙的旧刀,没人会在意,可能早被扔了。
幸而江蒙不是想得深的人,她又高兴起来。
锅里水烧开了,涌出白色水汽,江蒙探身去搅动。火堆旁太热,她把袖子卷到肩膀,露出两条光裸的胳膊。
看似纤细,行动间却能绷出漂亮的肌肉线条,有种流畅而有力的美感。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上面有两条长长的伤疤,还是肉粉色,显然是新伤。
“那日你受了多少伤?”裴预皱眉。
江蒙一低头看见那两道伤疤,她自己却不在意,说没什么。胳膊上这两道确实不重,严重的是她腿上那道,差一点就砍到骨头了。
虽然她说的云淡风轻,也没有给裴预看,但裴预仍能想象到那狰狞的伤口。
“值得吗?”
“嗯?”
“逞英雄把自己都搭进去,落了一身伤,连句谢谢都没听到。”他问,“这值得吗?”
时至今日他仍旧无法理解江蒙。
这个女人很神奇,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了几个被抓的村民,她孤身走了一个多月,进京城刺王杀驾。
又为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的女儿——她甚至都没见过那女孩儿——甘愿舍命往魔窟里闯。
太荒谬了。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泡,江蒙攥着把野菜掰成几段,扔进锅里。
“太子,”她看着锅里,“你觉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裴预被她问的一愣。
倒不是因为问题本身,而是因为这个问题,他没想到会从江蒙嘴里问出来。
江蒙。除了吃就是睡,四肢发达、但头脑异常简单的家伙,也会思考人生的真谛吗?
“哦对了,”江蒙回想起来,“你以前说过,你想青史留名。”
裴预脸一红。他记起在涿郡重病,意志昏沉之时,确实对她吐露过心声。
“我跟你不一样。”江蒙道,“我觉得人活着是为了人。”
“为了人?”
“嗯。”江蒙点头,“我跟你讲过我爹的事儿吧。”
她爹是远近闻名的大侠,年轻时纵横江湖,劫富济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后来和她娘一见钟情,就在她们村定居下来,成婚生子。
生下她后宝贝的不行,江蒙要什么都给,要学他耍刀弄棒,他便把着她小小的手,教她一招一式。
江蒙筷子都还使不好的时候,就已经会握刀了。
后来江蒙长大了点儿,就吵着也要出去“闯荡江湖”,他就带着她一路北上,走过好些城镇。父女俩打跑过混混,救过落水的小孩,抓住过小偷,自己也偷过东西。
不过那是偷的大户讹来的田契,原封不动还给了被夺了土地的农家。
爹在铁匠铺给她打了一把小小的刀,跨在腰间。我是大侠,他笑说,你是小侠。
可惜小侠那时才十岁,脚力不够,也熬不了夜。需要赶夜路的时候,她就要伏在他背上,由他背着走。
月明星亮的夜晚,她双手勾着爹的脖子,脸枕在他背上,呼呼大睡。他的脚步又轻又稳,托着她的手有力,像温暖坚固的摇篮。
如此“纵横”一月有余,他终于拒绝了江蒙的一再撒娇,执意把她带回了家。你娘会想你的,他道,我也很想你娘。
而她娘手握一根扫帚,大马金刀立在门前,好像杨门女将。见了他父女俩,勾唇一笑。
江蒙被抽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她爹躺的比她还久些。
裴预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脑海里甚至浮现出那时江蒙的模样,趴在床上鼓着腮帮子,浓眉圆眼,挂着眼泪。
“然后呢?”
“然后我十二岁那年,我爹让仇家杀死了。”江蒙道,“年底,我娘也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