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之日下人早早便去看榜,他与祖父坐着对弈,祖父看他心神不宁,取笑他说囊中之物,何须紧张?他也只好笑笑。那天直到傍晚下人才回来,廊前夕阳如血,下人跪着结结巴巴道,没在榜上找到公子的名字。
那一瞬间祖父看他的眼神,和说起他父亲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失望、或许还有些嫌恶。
这眼神成了他的噩梦,每每遭遇挫败,那眼神便如影随形出现在脑海。于是他再不敢输,身上背着裴氏的责任,就像被鞭子驱赶的牛,哪怕已经精疲力尽也不敢停,咬牙往前走。他要权力,要地位,要裴氏的荣耀。他的官越来越大,心腹越来越多,他去哪儿都有人恭敬行礼,叫一声“裴相”。
可还不够。他要做一代名相,要千秋万代史册人心里,留下他裴预的名字。于是他主持新政,开疆拓土,为的就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青屎?”江蒙纳闷地说,“你非要在那玩意儿上留名干啥啊,怪恶心的。”
裴预:“咳咳咳咳……”说什么呢。
“为了些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要死要活,多犯不上啊。”江蒙道,“好好吃饭,好好活着,问心无愧,比啥都强。”
裴预无奈地笑笑。他知道江蒙并不能懂志向、追求这些东西,毕竟,她只是一个小民。世间的大部分人都只是像这样从生麻木地活到死而已,这是正常的,因此裴预并没有继续辩驳。说了这些话,他的精神已经用光,一歪头,又昏睡了过去。
“太子?”江蒙抬了抬肩膀,裴预的脑袋就从她肩头掉下去,得,这是又晕了。走了这么久,她也实在有些吃不消,就在找了个干净点儿的巷子,坐下歇歇脚。
把裴预放一边,她盘腿坐着,看着他脸犯起了难。
太子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垂着,不时脆弱不安地抖动。她一老早就发现他睫毛长了,比村里最漂亮的英娘睫毛都长,低头垂着眼同她说话时,总叫她手痒痒,想去拨弄一下。
她伸手把他滑落肩头的衣裳往上扯了扯。
他脸上生着病的表情真痛苦,看得她也跟着揪心:万一,他真的死了,怎么办?
那二毛、狗坨……究竟谁还能救他们?
在心情变得更糟糕之前,江蒙停止了思考。老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老爷开眼,还能把个活人逼死?
她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准备再去找医馆。就在此时,在巷子外头,被风送来一阵隐隐的铜铃声。
渐渐地,铜铃声清晰,江蒙听清还有一群人的脚步声,规律地在朝这边走来。她从巷子探出头张望。
大路的那头,正走过来一队伍人,要是个胆小的人在这儿,估计得被吓个半死——这队伍里头什么怪样子的人都有:缺胳膊少腿的、脸色苍白的像死了三天的、还有躺在门板上被人抬着的。领头的是一个穿着长袍的大婶,那长袍像袈裟又像道袍,不伦不类。她一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提着个铜铃,时不时晃动一下。
再走近了,江蒙才发现她嘴里还嘀嘀咕咕着什么,像在念经。
江蒙以前在老家,听说过别的地方有种营生,叫做赶尸。赶尸人手持铜铃,引着客死他乡的尸身一路走回故里,落叶归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着现场,她连忙走到一边,弓腰作揖。
这也是她听来的规矩,要是礼数不周,容易被赶尸人记恨,被下降头。
各位亡人,无意冲撞……
“呸!说啥呢!”一个尖利的嗓子叫道,“谁死了?找打是不是?”
江蒙吓一跳,定睛一看,这一队人虽然各个奇形怪状,脸色差劲,但似乎确实,都还在喘着气儿呢。她赶忙道歉,这其实也不能怪她,毕竟要是大活人,谁晚上不在家好好睡觉,跑大街上游荡来呢?
“我们乃是无极教的信徒,要前去参拜无极大帝。”为首的大婶道,“倒是你,小妹妹,你又为何大晚上的在此处呢?”
她看上去五十岁出头,微胖身材,面容和善可亲。在月光下,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微笑。江蒙一见到这么和善的笑脸,心里就觉得亲切,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哦,原来又是疫病。”大婶看向巷子里,“别担心,我来帮你。”
一听到瘟疫,那帮牛鬼蛇神都往后缩了缩,只有这个大婶,丝毫不害怕,甚至走过去,把太子扶了起来,仔细端详他的病容。江蒙大受震撼:“大婶,你不怕被传染吗?”
“我有无极大帝灵力护体,邪气入侵不了。”大婶沉着地说,口中念念有词,手在他脸上挥来挥去。半晌,深深叹了口气:“可怜、可怜,他这病太严重了,恐怕活不成啊。”
“什么?!”
“哎,可怜的小妹妹。”大婶又扭过头,同情地看着她,“不光是他,你也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