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预正失魂落魄地拿茶水洗筷子,听见她居然“贤弟”、“愚姊”地拽文词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却不知道,江大侠算是儒侠,江蒙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场面话,只是生性粗犷,平时不爱说罢了。
叶十九一笑,也不怪罪,拿回来要自己喝,却一失手,那杯子直直掉下去。江蒙一伸手接住,还给他,又以茶代酒,敬他一杯。
说话间,酒楼大堂前头的方桌前站上一位说书先生,响木一拍:“今个儿给大伙讲讲,当今右相裴元度的轶事……”
听见自己的名字,裴预从方才那凄凄惨惨戚戚中醒过来,挺了挺脊背,有些志得意满起来。不管怎样,他可是最受皇上宠信的右相,说书人口中的是他裴预。叶十九是谁?没听说过。
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裴预一听,原来是说的他摆琼华宴的事儿。
彼时他刚满二十岁,被提拔为右相,双喜临门,便好好费心操办了生日宴。说书人描绘的肉山酒池,什么西域的驼峰,东海的龙肝,北山的熊掌,南涯的凤髓。风雅如张、素的真迹,绮丽如三丈高的珊瑚……属实不合事实,这些东西好弄,他宴会上的东西却不易得。“足足花了——”说书人卖了个关子,“二十万两雪花银哪!”
台下一阵哗然。
裴预听了这话,心中暗笑,到底是乡野人没见识,区区二十万两,买来在席上唱戏的昆曲班子都不止这个数。刚要和江蒙取笑一番,却见她脸色铁青,额头暴筋,握拳“砰”地锤了下桌子:“他妈的这鸟裴预!”
桌子上茶水杯都跳一下,裴预一呆。
江蒙方才听到二十,以为是二十两,已经咋舌,没想到是二十万!
村里先前日子好的时候,一家子每天能吃到一锅米,差不多二三十两,再打捞些鱼虾,就能吃饱了。算到每人每年,不到两石,换成银子,不过二两。也就是说,这裴预一顿饭吃掉的银子,够他们村一个人吃十万年的大米!
她说完抬头去看裴预,见他满脸涨红,额上冒汗,一副尴尬欲死的模样,奇道:“你怎么了?”
裴预平日在京时,无人不捧着赞着,众星拱月一般。如今却被当面点名道姓地痛骂一通,别说维持脸色,连坐在这椅子上都是勉强。他脑子里还回响着江蒙的怒骂,只觉头昏脑涨,浑身发烧,恨不得钻进地缝。被她一问,连看她的眼睛都不敢,涨红着脸站起身就走。
江蒙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得扔了叶十九追上去。
裴预到了街上,遭风一吹,终于略有些清醒。手腕却一紧,是江蒙抓住了他,一脸疑惑。
好在她还不知道他就是裴预。他强自镇定,低声说了句我没事。又试探着道:“说书人多会夸大,那位裴右相也没那么坏。”
江蒙便连连冷笑:“你跟你爹爱他,当然袒护那鸟人。别的不说,他一味撺掇你爹要去远征高句丽,管我们要军粮,全不顾我们连自个儿都吃不上饭了。他自己一顿宴席吃二十万两雪花银,倒要来逼我们,逼死了多少人!他妈的,要我碰见这鸟人,必要杀了他才高兴。”
裴预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听到最后一句,目瞪口呆:“什、杀了?你在说笑吗?”
“谁说笑?”江蒙阴着脸,手不自觉地抓住刀柄,“也就是我没碰着他。要是碰见,一手拽髻,一手拔刀,手起刀落,剁掉他脑袋当球儿踢。”
说完感到手中震颤不停,惊讶地一瞧,疑惑道:“你抖什么?又不是要杀你。”
裴预哭丧着脸,魂都要丢了。“哈哈,是啊。”只能干笑。
决不能让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两人往回走,路上遇见叶十九也追了过来,问是怎么了。裴预只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出来透透风,说完还真咳嗽了两声。几人一同回去坐好,叶十九发出邀约,说是一人行路多有不便,想和他们同行,路上好做个伴,互相照应。
他们话语投机,又恰好顺路,江蒙便答应下来,约定一同走到许昌再分别。
江蒙答应的痛快,裴预却有些生疑,毕竟他俩现在身无分文,吃饭住宿都要叶十九张罗,非亲非故,他怎么这样大方?那叶十九闻言,腼腆一笑,拿一双美目去瞧江蒙:“实不相瞒,小弟是冲着江姐姐来的。”
天下竟有如此不知廉耻的人,裴预又惊又怒,一拍桌子:“她是我的娘子!”
一句话惹的邻桌都望过来,江蒙“噗”地喷出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