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在她背上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一路聆听着明月轻哼的歌儿,柔声细语,让元修想起自己的母亲,好像时光倒流,回到孩提时光,广平王府,他被母亲逗乐托在背上。
后来长大了,到十四五岁时才知,原来母亲那样扶风弱柳,自己这样人高马大。
他想动,却动弹不得。只知道自己离明月很近很近,他梦寐以求地近,朝思暮想地近。
明月不知勤勤恳恳背了他几日,元修于心不忍,却又得偿所愿。
从他与她相识起,他头一次这样久地紧紧贴着她,好像他们是一体的,好像他们天生就这样骨连骨,不可分割。
偶时,元修醒了,便自己跛行半日;偶时,可玉帮着明月,又扛他半日。走走停停,明月就这么亲眼见着冬去春来,嫩叶儿上化霜,浅水洼解冻,暖风和煦,娇莺恰恰,天儿就这样好了起来,和每年的春色都没什么差别。
元修问她:“……姐姐唱的,是什么词?”
他一早便听出这唱词,讲的是一个人含恨九泉,客死异乡,字字绝望,句句求死。
他侧目看看她,且听明月淡淡答道:“……他的绝命词。”
她好像释然了,好像不再拘泥于这场她以身入局的屠杀。
元明月没提名字,只说是“他”。
诚然,元修知道是哪个“他”。
明月垂目,怆然道:“他说,若有来生,便不再做皇帝了……”
元修的声音虚弱不堪,却仍问道:“他的尸体呢?安葬了吗?”
“没有……”明月心头一沉,怅然说道,“还在晋阳,没有……没有人迎他回京,亦没有人……替他安葬。”
明月恍惚间挪了步子,又记起一个个横死的、无处安葬的人,她的眼神骤然失神,忽然又喃喃自语:
“采苹,连祎……也没有人安葬,没有人。”
破碎山河中,梁郡的流民也不在少数,甚至更多。这大半月来,明月餐风饮露,也终于和流民一样的面黄肌瘦,融入这熙熙攘攘的红尘万丈中。
她好不容易背着元修来到梁郡,目之所及却仍是哀鸿遍野,明月正叹着满目离乱,却听远处有人敲锣,吵嚷叫着:
“快快快!发救济粮了!发救济粮了!”
怪不得此处流民多,原来此地发粮,是人都聚在了这边。
他们吃了大半月野草,早已饥肠辘辘,明月一听救济粮便本能地吞着口水,她把元修交给可玉,嘱咐道:“照顾好孝则,我去领粮食和药材。”
元修还在低头掩唇咳嗽着,这边还不等可玉回答,明月便提裙而去。
孝则和可玉饿了太久了,她要拿到救济粮,只有吃饱了饭,才有力气痊愈,才有力气活着。
元明月混迹人群,蹿到了人潮中央。此处流民颇多,要领粮食的人也颇多,人与人摩肩接踵,尽管有人在混乱中踩了明月的脚,拽了她的发,她也毫不在意。
明月奋力往前挤着,瞧不真切任何人的面孔,她夹在一众翁媪妇孺之间,被压得险些喘不过气。
漉漉人群中,她还不住地呼道:“让一让……让一让……”
等她好不容易挤到饭棚跟前,还不等说话,那发粮的汉子便往明月手里塞了两个冰凉的玉米窝头。
两个?他们三个人,两个怎么够?
明月刚要张口,便被后来的人挤到一旁,她攥着窝头愣了片刻,有人却趁机往她手里一掏,生生拽掉了半拉窝头。
明月回神斥道:“哎哎哎——做什么呢!别拿——”
明月还没说完,又有大手伸来抓她手里的窝头,她攥着窝头抵在怀中,弓起腰来死死护住,口中喝着,“哎!走开!走开啊!不要抢!不要抢我的——”
明月甩着头,余光瞥见有人为了多抢些粮食正大打出手,郡上的兵丁正焦头烂额地发着粮,断没有别的功夫管这些琐事了。
明月咬着牙,腰弯得像只小虾,她在心口捏着两块窝头,瘦削如她,不过是见缝就钻,如耗子一般,灰溜溜地从人潮中一路冲了出来。
此去这番,明月像是打了场恶仗,她灰头土脸,头发糟乱得像乞丐。
她千辛万苦,自来时的路上找着元修和可玉,往怀里一掏,那窝头簌簌掉着渣,都被她攥成了面饼子。
明月尴尬笑笑,递给了元修和可玉:“孝则,快吃,吃了就有劲了。”
元修拿着掉渣的窝头,看着她的模样欲言又止,这样的生活,难道就是他们追求的,他们想要的吗?
当他们活在宫廷里时,提心吊胆;如今他们想要脱胎换骨,却又潦倒凄戚。
明月见他毫无动静,干脆掰下一块窝头,塞到元修嘴里,“发什么愣啊,还不快点吃。刚才还有人要抢呢!”
元修看了看明月指缝间的面渣,仿佛知道了这些窝头是为何被她攥成了面饼。
元修也掰下一块窝头递给明月,柔声道:“姐姐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