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兆暗骂一声:“混账!”
尔朱兆赶到时,可玉正天昏地暗地哭着,大夫则满头大汗地给元明月灌着青蒿。尔朱兆看着昏迷的元明月脸色煞白,色厉道:“县主怎么样?还能醒吗?”
大夫惶然道:“回王爷,下官一定尽力……这夹竹桃,仅一片花叶便可使人腹痛呕吐,县主吃了这么多,恐怕……凶多吉少……”
“不计一切方法,我要你救活她!”尔朱兆命令道。
“是、是……”高压之下,那大夫的额头结出一片晶莹汗珠。
尔朱兆这时才问向可玉:“可玉,你说!怎么回事!”
可玉涕泗横流,抽泣道:“娘子只说……只说她没有出路了!”
尔朱兆先是一怔,接着凄厉地抽动了下嘴角,自嘲道:“原来,她宁死也不愿就此跟着我。”
可玉连连磕头:“王爷——你就看在娘子以死明志的份上,让先帝还乡吧——”
“住口!”尔朱兆喝道,“你一个奴婢,也敢对本王指手画脚!”
可玉听罢收声,元笠却也闻讯赶来了。她出现在门口,翩然行至尔朱兆身后,尖声讽刺道:“这丫头真的傻乎乎去寻死?我们元氏宗室什么时候也出了个烈女?”
尔朱兆不满道:“如果婶娘是说风凉话的,大可不必来此。”
元笠冷哼一声:“若她真的一命呜呼,这也是她自找的。只要是一根筋的人,到哪都活不痛快,不如早死了好,否则,受折磨的只会是自个儿。”
尔朱兆轻叹一声,郁结于心:“我知道她不乐意,也恨我,但我就是无法放她走。”
元笠蔑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全心全意的,你们不屑一顾,那薄情寡义的,你们却作掌上明珠。只不过,若她真死了,这以后的日子反倒还要无聊许多。”
元笠又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我活到今天,就是想看看我这样的人,以及她这样的人都会是何种结局。”
尔朱兆也曾这样想过,但如今,他只想与明月一起白头终老。
他反复品味了元笠的这番话,似乎觉得不大对劲,他蹙眉反问道:“婶娘,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和明月跟着我,可保半生富贵荣华,以后还能有什么结局?”
元笠看了看尔朱兆,眼神飘渺不定,搪塞了句:“是啊,还能有什么结局,婶娘还要在你这儿颐养天年呢。”
尔朱兆并不把元笠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多琢磨,只不过觉得她是个啰啰嗦嗦的寡妇。
从他入洛始,元明月就一直与他作对,她愤恨交加,嫉恶如仇,又是扮尼姑,又是换信件,摆明了要当他心头刺。尔朱兆有时甚至怀念起元颢作乱那会儿,他们虽然各有异心,却还算同舟共济,要不然她也不会勒缰绳去劝他收兵。
只可惜,物是人非,红尘滚滚,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此生都要与她相隔万丈沟壑,相望不相亲。
尽管元明月遍体鳞伤,然而许是她大限未到,命不该绝,这下连阎王都嫌。那些大夫日以继夜地给她针灸排毒,又灌了不少汤水,半个多月后,明月终于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眼时望到那烟青色纱帐,一时失望透顶。这空气也是晋阳味道,并非是阴曹地府。
真难啊,想死都死不了,还受了不少罪。
令明月意外的是,她第一眼在房中瞧见的,不是可玉,不是尔朱兆,而是北乡公主元笠。
元笠给自己倒着茶,她一抬眼,瞧见元明月正直勾勾地盯她,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差点摔了那杯子。
元笠抚了抚自己心口,微微惊喜地说道:“丫头,醒了?你命可是真大!”
明月一时说不出话,她看见元笠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又觉得委屈。元笠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元笠说着便坐到了明月床沿。她瞧着刚从鬼门关回来、憔悴不已的元明月,也不禁可怜起她。
元笠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说你何必这样呢?不就是一死吗?死了又能如何?是因为元子攸?这是宗室无能,曾经连太子生母都要赐死,如今朝上不还是四分五裂,立君如同弈子。他们男人的事情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明月含泪望着元笠,元笠道:“亦或者,你是不想跟着吐末儿,一心想回故土,所以一死了之?”
元笠又凑近了些,悄声与她细细讲来:“丫头,我告诉你,吐末儿威风不了几年。我虽然是女人,但跟随柱国多年,也见过不少将才,那高欢城府颇深,巧舌如簧,他斗不过高欢的!我想,不出三年,吐末儿必败于高欢!到那时,你大可再想法子回到洛阳,或是远走高飞,隐作乡妇,又何必现在寻死?!”
明月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却也能看出她大概说了句:“那你……”
元笠抱臂提唇笑道:“婶娘可不像你这样蠢,以后的路,我自会未雨绸缪……我与你说这些,完全是看在你我同宗的份上,可怜你的身世……你还年轻,人也天真,殊不知这外头弱肉强食。强者胜,弱者败,我还知道杀柱国和菩提的刺客是你府上养的,我也没要你偿命呐。”
元笠说得有些口干,她坐回桌案旁,又给自己倒了盏茶:“人呢,不能总和自己过不去。至于元子攸的尸身,你也不必再劝他,吐末儿一向自大,什么是情,什么是业,他可不糊涂。至于元子攸的死,其实他早就有弑君之心,你若因为这个死,岂不死得冤枉?”
明月嘶哑道:“可我……不想和他……有孩子……”
元笠喝了几口茶,嗤之以鼻:“我以为什么呢,这个好办,婶娘去给你弄药来,吃上个把月,屋里点上麝香,以后都保准你不再会有孩子。”
明月看着元笠,仿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被她打开,心情也不再沉重。她自小无父无母,兄长和丈夫也去了,只剩下没良心的三哥,当变故接踵而至,却没有一个亲人能劝慰她,反而处处逼她。
元明月的世界很小,非常非常小,即使她活了二十年,也是如此。因此在她看来,处处是南墙,处处是桎梏。
元明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转过头去,又望向了烟青帐顶。
元笠见她似乎已经释然,这才宽心地笑笑:“既然你醒了,我就去叫人。吐末儿每夜都和你同榻而眠,说怕你醒了他却不知道。只不过他白天去处理军务,便托我常来看看你。”
元笠看她仍然两眼空空便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若还是想死,人各有命,我也无话可说。”
她说罢,房内窸窸窣窣,又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关门声。元笠离开了,元明月则在昏暗的软床上恍恍惚惚,头晕眼花,一时还不太清明。
她反复品味着元笠的话,心乱如麻,好像自己怎么做都是错,连死也成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