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望向尔朱兆,恨意昭然,将他拿着药膏的手踢开,收起双脚卧在了床上,还恶狠狠地骂了句:“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尔朱兆顺势躺在明月身侧,扳过她的脑袋,看着她的双眼骄傲地说道:“我已经得到了常人不可及的尊荣,就算死,也死得荣光。”
明月厌恶地蹙着眉,本能似的伸手推他,一截洁白纤细的手臂从袖中顶出,却被尔朱兆骤然握住。
尔朱兆看到明月手臂上的累累伤痕,那痂还是新结的,肃声问道:“怎么弄的?”
明月拧着眉怒目道:“有病!明知故问!”
尔朱兆这才想起那时气急,掐着明月砸坏了桌案,还将她狠狠地丢在地上。既然打了胜仗,从前种种尔朱兆便再不与她计较,只是虽说风过无痕,然而伤疤却永远刻在了那里。
尔朱兆细想当时情景,他气急败坏,暴怒无比,出手没有留一点余地。尔朱兆二话不说去剥明月的衣衫,查看她身上其他伤痕的轻重。
烧伤的脚,划破的手,失明的双眼,还有何处是受伤的?
“尔朱兆!你又做什么!”明月挣扎道。
“我不做什么!”尔朱兆道。
元明月被他死死按住,娴熟地扯下了一件件衣衫。尔朱兆将她翻来覆去地检查,腰间和背后都青紫了一大片,小腿上也有烧伤,另一只手臂上也有深深浅浅的伤痕,手指上还有细细的划痕。
这些伤若放在尔朱兆身上,那倒也算不得什么,可这些是在元明月身上,他瞧在眼中觉得异常刺眼,心疼得无以复加。
尔朱兆问她:“你疼吗?”
明月冷声道:“当然疼,但都不如心里疼。”
尔朱兆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了明月肩头,忽然深情款款道:“他们都死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别人了,我也不会再因为他们而伤害你,好吗?”
明月的语气仍然冰冷:“我说了,把元子攸的尸身送回洛阳。”
这次换尔朱兆沉默了。明月用手肘狠狠地抵了抵他,叫道:“喂!我跟你说话呢!”
尔朱兆明明听得见,却开始装死,令明月无可奈何。她想,有朝一日,她一定把尔朱兆毒死。
高欢准备移师山东,孙腾作为他的下属,也要随之而去。这次,轮到玉仪来和明月告别了。
明月给玉仪挑了一串价值不菲的璎珞,戴在了玉仪颈上,又帮她掖进了前领中。
明月道:“你这一走,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再见了。这串璎珞你拿好,至少也能换作千两银钱。若他日你离开孙腾,也有财物傍身。”
玉仪立道:“这是姐姐给的,我不会卖的。”
明月苦笑一下,轻抚着玉仪的脸柔声道:“傻孩子,凡事要为自己想。你比姐姐聪明,一定要好好活着。”
“……玉仪知道了。”
玉仪走时,明月远远地望着,看着她慢慢消失在重重朱门中。
玉仪走后没几日,晋阳又驾临了一位姓元的女人。这个女人与元明月、元蒺藜她们都不同,她被尊为公主,连尔朱兆也要对其以礼相待。
明月随尔朱兆前去迎接,那马车刚刚停稳,丫鬟便从车上牵下了一位贵妇人,她眉眼风韵犹存,却一脸的委屈与气愤。
来时尔朱兆与明月说过,这是尔朱荣的遗孀,北乡公主,名讳一个笠字,论起辈分,元明月甚至还得喊她一声姑奶奶。
本来旁支的女子并不会被封作公主,然而尔朱荣大权独揽,元笠也跟着鸡犬升天,封了个公主的名号。与元明月不同,她一直都自愿与尔朱氏为伍,丈夫死后,又只好来抱侄儿的大腿。
尔朱兆唤了声:“婶娘。”
元笠气得头昏脑胀,跺着脚道:“吐末儿,那高欢欺人太甚!见妾身一个寡妇,在阳邑一个招呼也不打,命下属一拥而上,抢了我三百匹良马!”
尔朱兆皱眉道:“有这等事?”
元笠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仲父在的时候,当着他的面,高欢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倒好,连我都欺负!吐末儿,你忍心看你婶子遭人欺负啊?!”
尔朱兆懒得理这婆娘,仲父都死了,她那皇帝女婿也死了,事到如今,她还以为自己尊贵无比,是个人都得敬她。
只不过,高欢此举实在不妥,抢谁的不好,非要抢北乡公主元笠的。尔朱兆赔笑道:“婶娘放心,侄儿一定向高欢问个清楚。婶娘舟车劳顿,先进府休息。”
元笠边走边骂,然而也元明月看得出,她也没什么底气奢望尔朱兆帮她。元笠对着身前的美人打量一番,猜想这一定就是吐末儿喜欢的那个宗室丫头,她张口问道:“你就是元明月?”
明月听见她唤,回头行了一礼:“回姑奶奶,是我。”
元笠无奈地哂笑一声,说道:“哎呦,叫什么姑奶奶,活活给我叫老了。既然你跟了吐末儿,就也喊我婶娘吧。”
元笠凑到明月身侧仔细瞧了瞧,咂摸道:“啧啧,这样的美人儿,怪不得吐末儿让你迷得颠三倒四的。”
元笠叹了口气,道:“跟了吐末儿,你可就好好享福了,我嘛,命还是差点,夫君让女婿宰了。要不然,那高欢敢欺负到我头上?!”
明月附和道:“婶娘别气,自有王爷替婶娘做主。”
尔朱兆十分给这个婶娘面子,第二天便带兵亲自去追高欢。元笠从高欢那丢的面子一下子就找回来了。
尔朱荣死了又怎样,连尔朱兆都得喊她一声婶娘呢!元笠就这么在尔朱兆这里心安理得地住着,以尔朱荣的遗孀自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暇时候听听曲儿,活得和太后似的,就差找个小白脸作男宠了。
有一点不同寻常的是,在这宅子里,除了她自己,还有一个姓元的姑娘。本是同根生,都是宗室出身,她自然而然地想和明月亲近,更何况,这可是吐末儿心尖上的人儿。
明月看她日日潇洒,忍不住问道:“婶娘……你知道太子的下落吗?”
元笠吐出瓜子皮,仿佛事不关己地说道:“知道,吐末儿一刀杀了么。”
明月见她如此轻描淡写,疑惑道:“那、那不是你的外孙吗?”
元笠不屑地冷笑:“外孙怎么了?才多大点的小人儿,等他长大,他外祖母八成早让人弄死了!丫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别和那些汉人的儒生学什么从一而终,难道单凭一片赤胆忠心,就能换来荣华富贵?”
杀了她外孙又如何,又不是杀了她,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说。一个嗷嗷待哺的外孙和一个位高权重的侄儿相比,自然不值一提,死了也没什么可惜,不过是英娥自己傻。孩子没了还能生,命没了还有什么戏唱。
元明月捏皱了自己的衣角,冷声说道:“可是婶娘,乱臣贼子往往不会有好下场。柱国功高震主,挟令天子,不还是血洒金殿?”
元笠暴躁地推了下果盘,里头的瓜子哗啦啦地响,显然她不爱听这话。元笠嘲讽道:“哟,就你清高?若不是吐末儿看上你,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若有能耐,就去匡扶宗室,在这里尖牙利嘴的,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明月自知与她话不投机,便不再多说。隐隐地,明月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周遭的人都为地位权势所累,只有她踽踽独行,但求个无怨无悔的结局。
二月,那刚抵达洛阳的新天子元晔被贬为亲王,尔朱世隆另立了那哑巴广陵王元恭为帝。
事实上,元恭真的不哑,他避祸至今,装哑了八年,却仍被推上帝位。昔日,所有人都想做皇帝,独步天下;今朝,那个位置荆棘满布,谁坐了便注定不得善终。
这年,是晋泰元年,后世史载:尔朱兆之在晋阳,天光之据陇右,仲远镇捍东南,世隆专秉朝政,于时立君废主易于弈棋。
曾鼎盛一时的北魏王朝苟延残喘,已如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