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喝过药汤后便出门散步,走了没多久便听见长廊拐角处的老妈子嘴碎道:“瞧瞧这宗室的女人,一天天的板着个脸,也不知道给谁看。”
“有这么个脸蛋,谁叫王爷喜欢,就是哭也是俊的。王妃人在并州,嫁给王爷十年来,哪见王爷上过什么心。”
明月听在耳中,原来尔朱兆是有妻子的,又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可笑,尔朱兆这个年龄,当然有妻子。所幸那女子不在晋阳,否则真令明月不知如何去面对她。
那老妈子咂摸道:“啧啧,现在连郡主都要听她的,可见这女人不是个善茬。”
明月从拐角的另一头闪出来,冷着脸道:“借过。”
老妈子一瞧是她,手里的瓜子皮掉了一地,喜笑颜开地点头哈腰:“县主……”
明月睐了她们一眼,直着身板走了过去。身后那老妈子又继续磕着瓜子,嬉笑道:“喏,瞧这小模样,架不住王爷就喜欢这张冷脸!”
孙腾是高欢的长史,尔朱兆并不信任他,因此他并未随兵出征,留在了晋阳。一日,他在明月喝完药汤后带着元玉仪忽然来访,使明月大吃一惊:“孙将军?”
孙腾笑道:“县主可安好?王爷不在,这晋阳又冷清,县主一定苦闷,下官带了玉仪,好让玉仪陪陪县主。”
正说着,孙腾将元玉仪推了过去,玉仪抱了抱明月,怯怯地唤了声:“姐姐……”
孙腾嗅了嗅空气,闻见氤氲的药石味道,问:“县主病了?”
明月拢了拢袖子:“哦,我体寒,大夫叫我喝些附子汤。”
孙腾挑着眉头道:“附子是好东西,散寒补气,助阳补火,只不过这玩意大热有毒,喝多了怕要难受,有孕之人也喝不得。”
明月道:“府上大夫技艺高超,开的药剂量适中,我从没有过不适。”
孙腾笑笑:“那就好。王爷府中的医师,定然不差。”
元明月是不信孙腾来此是为了让玉仪来陪她的。只不过既然孙腾来了,不论他此行有何目的,有些话,明月不问白不问:“孙将军,郡公何时会到?”
孙腾低头琢磨:“这……应是快了。”
快了,快了又是何时?明月寒声问道:“你们真不怕陛下死在这儿吗?”
孙腾知道元明月在意元子攸的安危,故而便说些明月想听的话,摆摆手道:“县主别急,下官来此就是为了探查陛下的所在之处,受郡公之命,万不能让王爷胡来!等郡公一来,必会护陛下周全!”
元明月睨他一眼:“说得好听,他最好真能救下皇帝。”
孙腾道:“县主有所不知,纥豆陵步蕃好像同陛下做过什么交易,如今陛下被擒,第一个急的便是他。陛下若崩了,还谈何交易,因此他一得到陛下受制的消息便攻打了北秀容,否则王爷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赶回太原郡来。”
明月暗里思忖一番,试探道:“那如果……那如果王爷输了,那纥豆陵步蕃打到了晋阳……”
孙腾一冷笑,窃声与明月道:“若真的打到了晋阳,尔朱氏哪还有戏唱!县主听下官一言,天下群雄,除了尔朱氏,都想保住圣上!”
尔朱兆挟持皇帝,已经犯了天下之大不韪。当年尔朱荣再怎样跋扈,也不曾称帝,甚至给元子攸磕了三个响头,奉他为主。
如今谁有手腕,谁有兵马,这乾坤棋局便是由谁执掌。尔朱兆不信任尔朱世隆,高欢斛斯椿也不见得信任尔朱兆,山河表里,龙争虎斗,定有输赢高低。
“姐姐,”元玉仪摸了摸明月皱起的眉头,说,“你不要皱眉,你总是愁容满面,这样一点也不美了。”
明月拉着玉仪的手问她:“玉仪,你知道皇帝吗?”
“知道……”玉仪转头看了看孙腾的眼色才道,“因为皇帝杀了个柱国将军,所以才被关了起来。”
府上的丫鬟又端来茶水,小厮则站在门外紧盯着,那目光看得元明月好不自在,像将她架在火上。
不论孙腾是何用意,明月不能再与孙腾交谈。若传到尔朱兆耳朵里,他恐怕又要掐她脖子问罪,问她和高欢是什么关系。
虽然廖廖几句,但明月已然明了目前的形势。孙腾是真心来也好,假意来也罢,明月只在乎自己得到了什么。
明月松开玉仪的手,说道:“既然郡公为陛下主持公道,那妾身就等着郡公来。孙将军若是无事,还请回吧。”
“下官能和县主说两句话就很满足了,那下官失陪。”
明月觉得他这两句令人发毛,使她想起宗正寺那些总对她不轨的和尚。
孙腾谄笑着拱手告退,见了元明月似乎使他如沐春风,这样的女人就是聊上两句,也能令他做一夜美梦。
饭后,明月正打算如常散步,刚走到门前,便撞上门外那个鬼鬼祟祟监视她的小厮,她瞧见这小厮就心头不快,故而凝视着瞪了许久,直到小厮败下阵来,虚心地低眉颔首。
明月声音清冽,往他手里塞了只金镶玉的衣带钩:“妾身只是与同族妹妹说说话,你也听见了,别的可没什么。”
小厮收了明月塞来的首饰便只管点头。明月扯了扯衣袍向廊外走去,长廊的对面又是尔朱兆那几个叽叽喳喳的侍妾,她们手里把玩着梅枝,一瞧见明月,便窃窃私语着跑远了。
明月转着脖子,目送她们跑到了长廊的另一头。
明月的孤独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她不属于这里,前生是,今朝是,来世也是。
此刻明月想起采苹,想起元修,想起连祎,曾经旧人还绕在身边,就算天地不仁,也还算有人待她好。现在呢,从侯民始,待她好的人一个个都不见啦。
这就是离开洛阳城的代价,离开宗正寺的代价。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亲友。
无处可去,无人可归。
尔朱兆待她是好的,可今生至此,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注定了殊途。夹杂了恨和血的爱不是真的爱,是偏执,是枷锁,明月自知此生都不可能去爱他,她一想到连祎,一想到元子攸,仿佛里外都喘不上气。
身畔一热,是可玉提灯而来,烛芯烧得正旺,灼热了明月的袖口。还好,时至今日,她还不是孤身一人。
明月浅闭双眼,竟浮现出晦暗午后一个在花窗下对她微笑的脸庞。
孝则啊,你一定还活着,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