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子好生奇怪,瞧着如琢如磨,却总有别样心思。
“多谢。”元修倒是不和她客气。
可玉去放衣裳,明月去给采苹泡茶。采苹往元修身旁的圈椅一坐,趁机问他:“太常卿,你怎么踢我呀?为什么不能跟姐姐讲?”
“姐姐不喜欢我做多的事。”他凝视着采苹,挑眉道,“你还挺聪明的。”
“这有什么,要是我哥哥把我送给他的东西给了别人,我心里也会不舒服,我懂你的意思!”采苹长吁一句,豪迈拍了拍元修的后背。
“若哥哥知道我这样想,估计还会说我小家子气,太常卿也应是这样的吧,怕姐姐说你小心眼儿!”采苹托起双腮瞧他。
元修轻笑一声:“或许是吧。”
内室里,明月端着茶出来了,然而这些都不是什么上等茶,口感难免会涩,她提前告知道:“委屈姑娘了,我平日清贫,没有好茶,姑娘莫要嫌弃。”
杨采苹尝了一口,觉得也没有那么坏。她捧着茶杯道:“过一阵子,朝廷就要再铸钱币了,到时茶叶钱应该也会降些,城西三巷那边有家茶馆,茶叶很是不错,价格也不贵。”
采苹的这些话使明月想起初春时在别坊遇见的老侍中。明月问她:“杨姑娘怎么知道朝廷要铸币了?”
采苹吃了桌上的一个枇杷,慢条斯理地讲:“我听祖父讲的。他已上奏劝陛下重新铸币,否则劣币驱逐良币,米价一直那样贵,百姓可怎么活哟。”
原来这世上,还有良臣。
看来元修口中说的那位大臣杨椿,采苹姑娘的严厉祖父,应当就是那天元明月遇到的老侍中。
元明月也拿了一个枇杷剥,她唇角微弯,语重心长地柔声道:“看来,我和杨姑娘的祖父曾是见过的。”
采苹瞪了瞪眼,一脸讶然:“姐姐见过祖父?”
明月说:“嗯,在别坊。他一身麻衣,和尔朱家的人比起来,完全不像重臣。”
采苹摇摇头:“祖父是这样的,他从不穿什么绫罗绸缎。那祖父和姐姐有说什么吗?”
明月平静道:“说了,可他看起来很讨厌我。”
采苹十分意外,她不解道:“为什么?姐姐这么善良,又这么美,祖父向来待人和善,为什么讨厌姐姐?”
明月自嘲道:“杨姑娘不知道么?我是宗室的扫把星,传言中尔朱兆的姘头。”
“姐姐不是扫把星。”采苹道,“昨日我遇到了姐姐才得救,姐姐是福星。”
明月看向她,发觉她眼底清澈,满是赤诚。应是她生长氛围极好,出身大家,做什么都磊落。能遇见这样的好姑娘,也是元明月不多的福气。
明月莞尔,采苹又嘻嘻地道:“太常卿和姐姐都是好人,我喜欢和你们讲话。下个月我们去放风筝吧,我在北街口订做了一只紫燕风筝,可好看啦。”
元修静静地等着元明月回答,只听她温声说:“好啊,我都不记得上次放风筝是什么时候了。那个时候,侯民还在呢……”
“侯民?侯民是谁?”采苹问。
“我死去的丈夫。”明月说。
采苹忙不迭去低头喝茶,以掩饰羞惭。采苹真是恨啊,自己怎么每次都戳人家心窝子,揭发别人的伤心事儿,搞得自己好不窘迫。
明月则始终平平静静,早就全然接受了所有苦难
没过几日,元明月这儿又来了位不速之客。她万万没想到,乙弗会找上门来。
明月礼数周到地招待她,给她斟了一杯粗茶。乙弗支支吾吾,挺是不好意思张口,她长吸一口气,最终说道:
“……明月,子明他……前些日子被进封为南阳王,或许不日我们就要到南阳去了。我此次来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们到南阳去……?”
乙弗看着明月的双眼,总觉得阵阵恶寒。她见元明月始终沉默着,接着补充道:“我知道你必然对子明有怨,但是我想了很久,其它弟兄死的早,子明终究是你唯一的兄长,如今你夫家已殁,不如还是回了娘家……”
乙弗等着元明月回话,可明月仍旧缄默。乙弗神情尴尬,看了看在一侧坐着,又仿佛事不关己的元修。
乙弗又道:“去年回洛阳之前,我就听说小妹跟了尔朱将军。后来元颢之乱平定,子明和我还以为小妹你和尔朱将军回了并州,没想到你是回了自己府邸……之前没来看妹妹,是因为也没有脸面来……不过既然人还活着,就是比什么都好……”
沉默了许久的元明月只问了乙弗一句:“是三哥让嫂嫂来的吗?”
“当然是了。”乙弗笑笑,其实元宝炬从没吩咐过乙弗来找元明月,这是她自己的主张。
乙弗始终过意不去,丈夫抛弃亲妹妹的样子她历历在目。于他们而言,他们亏欠着元明月许多。
“他为什么不来?”明月冷冷地问。
“王爷日理万机么……顾不得来,所以让我来。”乙弗说,“到时候妹妹把卷娘也带上,我们去南阳过太平日子。一年过去,卷娘也一岁多了吧……”
“卷娘死了。”元明月冷冰冰地打断她。
明月垂下眼,撕开了乙弗的谎话:“嫂嫂,我认识三哥有许多年了,他既然能把我扔在洛道上,就不会带我跟他去什么南阳。”
这样的三哥,怎么会想起她呢。
“明月……”乙弗也无话可说。
“我不会去南阳的。我只会在这里,哪也不去。”明月强调道。
乙弗苦笑着说:“你要恨他就恨吧,他本就该被你痛恨。”
乙弗抬眼望了望元修,已然心中有数。“太常卿定然比子明待你好,你若不去南阳的话,照顾好自己。”
乙弗给明月留了些银两,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
可能永不,可能很久,也可能很快。
在抛下明月的那天晚上,乙弗有看到元宝炬彻夜未眠。他孤孤单单坐在月下,盯着那轮明月目不转睛。他应该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妹妹。
身死,或是心死。
乙弗远远地看见那如水月光照在他俊美的容颜上,眸中无限怅惘。她不知道元宝炬究竟有没有后悔。
至少当他知道明月还活着的时候,他眼底还是有一丝欣喜的。
都说业障因果,明月偏偏不希望三哥有任何报应。若三哥有了报应,那三哥的绝情断亲算什么呢,她元明月岂不是白“死”了一回。
她真想死得其所。
乙弗要走了,明月在身后忽的叫住她,打心底里祝愿:
“愿三哥官运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