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抹了抹脸,倔强地吸吸鼻子,牙齿都快要咬碎。可玉连忙拿出帕子给她擦脸:“娘子!唉,娘子别哭!可玉给您搬椅子,咱去晒晒太阳。”
可玉心思细,在院子里找了个能洒到阳光,却一点也不晒人的地方,竹椅一放,铺了张毛毡,泡了壶茶。此刻抬望眼,碧云天,霜叶碎,鸿雁两行,振翅南飞。
之前都是旁的院房和行宫里得闲的婢女给元明月送饭打扫,多的是她孤身一人,无人问津,今天有人总对她好,她却又委屈起来。
今天日光晴,闲云正好,可玉坐在一旁绣着梅花手帕,元明月双目一闭梦见了出嫁时刻,悠悠躺在榻上沉沉睡去,眼角泪痕干,彼时忘却了其他。
元修在元明月禁足的第十天就来了。她被囚于这朱阁,他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
元修立于门外,那宫墙无情地横亘于他们之间,像那使得牵牛织女遥相望的迢迢银汉。元修不自觉地哂笑了一下,多情总被无情恼,他是牵牛,元明月却不是织女。
“姐姐……”
明月在另一头,她的声音幽幽传来,安宁又平和:“谢谢你,孝则。”
“你的伤……好些了吗?”他柔声问。
她答道:“死不了——我答应你了,不会死。”
听元明月这样一句话,元修反而高兴,她还是那个倔得不得了的元明月,她如此幸运,从河阴之变活下来,如今来了皇宫里,她又怎会活不下来呢?
元修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玉的事,我再想办法,等过段时日,皇后气消了我再去讨。”讨玉,他说得那样自然,好似这正是他的职责所在。
“不用了,孝则,”元明月连忙打断他,“等结束了禁足,我自会去要。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明月不想再欠他,若再欠他,只会越来越依赖他。她连自己都瞧不起,又哪里值得元修这样为她。
元修受到讽刺一般地笑笑:“怪我,我那样夸下海口,却仍然保护不了你。”
元明月劝慰道:“没什么的,孝则,不过是头破了,又不是头断了。”
半年,不仅对元明月而言相当难熬,对元修而言也一样漫长。至少她身处樊笼里,反倒成了她的保护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段时间那些嗜血奸诈之辈不会再接近她。
“附近三宫六阁的人我全打点好了,他们不敢来生事的。姐姐安安静静地养着,我得空就会来,半年而已,不算太久……姐姐保重。”
“你也是。”
他离开了。元明月回到庭院里的软塌上,拿起可玉即将完工的梅花手帕仔细端详了一番,可玉从屋里端出新烧的茶来,见到正悠闲卧着的明月,道:“娘子不和太常卿多说几句么?”
元明月呆呆地呢喃道:“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可玉娴熟地在一旁倒茶,明月则问起来她:“那日宫宴你在场吗?”
可玉回忆起明月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狂的样子,着实不像她想象中的贵女模样,她尴尬地道:“回娘子,在的……”
明月歪着脑袋,淡然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像泼妇?”
可玉挺是机灵,回道:“娘子与奴婢相处得十分和睦,奴婢也从没见过娘子耍小性子,怎么会是泼妇?娘子一定有难言之隐,若不是被逼急了,谁又会冒险犯上呢?”
元明月想起那公主嚣张跋扈的得意嘴脸,心中不得已生出阵阵怨念。她嗤之以鼻,问道:“可玉,你可认得那位公主?”
“襄城公主?”可玉停顿了一下,“……那是陛下的幺妹,宠爱万千,听说下嫁给了博陵崔氏的公卿。”
“那你可知道她的大名?”
可玉支支吾吾:“这……可玉身为奴婢怎敢直呼宗室名讳。”
“不要紧,你尽管说。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可玉声如蚊鸣,哼唧出一个名字出来:“……元、元娑……元娑罗……”
“元娑罗……”元明月轻念了一遍,“知道了名字,以后也好去讨玉。”
屋里的窗台还没有擦完,可玉刚要拜退,元明月话锋一转将她喊住:“你是孝则安排来的吗?”
可玉如实说道:“是。”
元明月刚摆出一副早已料想的模样,可玉便发出一道疑惑:“可说来也怪,奴婢是太极西堂的婢女,从未与太常卿有过交集。不过多的奴婢也不必去想,照做便是。”
“太极西堂……”明月放下手中的帕子,恍然大悟一般,“你原来的主子是元子攸?”
可玉一听她这话诚惶诚恐,忙道:“娘子噤声!不可、不可直呼圣上名讳啊!”
元明月满不在乎地说:“我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你们怕他,可我不怕。”
可玉蹙着眉头,一脸的慌张惊讶。元明月仿佛明白了个中道理,便说:“我知道了。是元子攸让你来的,但他又假借孝则的口说。怪不得,孝则一个太常卿,又怎能调配皇帝的宫人。”
想一想,明月觉得有些好笑:“原来,我无时无刻都在他们的股掌之中。”
明月对可玉道:“我现在不想要看到你,你去歇着吧。”
可玉像被击中了要害,她伏身趴在明月榻前,难过地哀求道:“娘子,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什么突然讨厌可玉了?”
明月讽刺地勾着嘴角道:“怪就怪元子攸吧。我讨厌他。”
可玉呜咽道:“无论是谁,只要是奴婢的主子,奴婢都会尽心服侍。”
明月不想听她扮傻装可怜:“你本是服侍皇帝的侍女,恐怕还做着总有一日能爬上龙床的美梦。现在来这偏僻别院侍奉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宗室寡女,难道你会欣喜?”
可玉擦擦泪眼,讥讽道:“但自从先帝被毒死那天奴婢便不那么想了。奴婢不傻,太原王和上党王在朝中只手遮天,皇帝也只不过是他们选的。”
“你说这些,不也是忤逆吗?”明月冷眼瞧她。
可玉萎靡道:“这洛阳城里,忤逆的人还少吗?娘子,奴婢不说假话,奴婢愿意陪你禁足,只为自保,多活几日。”
可玉这样声泪俱下,元明月一想到她从元子攸那里来,便还是冷言冷语:“活?活可是难事。让我静一静吧,你先去休息。”
可玉吸吸鼻子,行了一礼:“奴婢拜退。”
元明月手里还攥着那块没绣完的丝帕,上头红梅如血,绣得逼真。从出生起,她的命就不属于自己,她与可玉的本质也没有不同,哪有什么主子奴婢,都是尘埃。
尘埃又何谈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