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死亡,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他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草屑,说到。
“三个月前,您曾问过我,关于死亡与存活的意义。”注视隐没暮色的鸢眸,他轻声道:“现在,我好像,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为了记住她,因为想要存留[有栖川绘里]的记忆,我会为此活下去。”
也许,死亡本质是无尽可能的散失,是存在的坍缩与破碎。
一个人一旦死去,那么,一切组成她的碎片丝缕,过往、分子、细胞...终将随时间而遗落,记得她的每一个人也都终将死去。
但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雾岛栗月想,
若延长这个过程,如果遗忘足够漫长...
他记得她的纸花,记得她蹩脚的粗话、眼眸骤然亮起、温柔的微笑、绸缎般如云黑发...还有很多很多,无尽,无穷,
她的话语、她的希望...投下的光影、呼吸的频率、心跳与脉搏,气味...那些有意义或无意义的片段就沉淀在这儿,在他脑中,埋于潜意识深处。
[栗月,你要自由的活下去。]
并非是为了谁的期待,雾岛栗月并不需要自由,也未曾执着于存活,但,因为想要记住那些话,
为了记住那些话,他生出某种渴求,——如果遗忘足够漫长...
他的意识连通整片土地的植物网络,他共享永存不褪的云端之海,而记忆,同样是可以被传递的[信息]。
如果遗忘足够漫长...
他所记忆的[信息],将在这片有着上亿个节点的网络中,不断传递反射,直到成为海的一部分,叠起一片海洋,不再消退...
他想要成为她活过的证明,他想要这片土地,记住她。
*
一只杓鹬飞过去了,暮色染上紫罗兰一般的颜色。
天光温柔倾覆,洒落碎金薄纱,燃烧一片金色的云,云中,金龟子的壳羽闪烁辉光,好大一群,孕育光的雨。
雾岛栗月的话音落下,
太宰治倏尔抬眸,一瞬不瞬看向了对方。
极其罕见的,那只裸露在绷带外的鸢色眼睛中,竟是少有的茫然与不确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认了什么。
一直以为,他都将雾岛栗月视作某种与他相似的存在。
——他们都太过敏锐,乃至看透人心。
仿佛什么寄居而生的浮游之物,游荡在人群之外,世界的边缘,不断攫取人类社会的血和养分。
贪婪、丑陋...如同离群的怪异,以无比卑鄙的姿态存活着。
不同的是,他因此而绝望,费奥多尔因而玩弄人心,那么,雾岛栗月呢?
无法感知情绪,不具任何情感,却又,自有一套独立的运行方式,
这个人...
——隐藏在[羊]中,不曾被任何人注意、骗过魏尔伦,先所有人拿到控制器、与费奥多尔关系匪浅,并在最后放对方离开....
太宰治深知孩童的可怕与人类天性之恶,他看不透雾岛栗月的真实,因而一直戒备、警惕着。
他注视对方,注视着这个与他相似又不同的存在,却直到此刻,才忽然醒悟般惊觉,这具层层包裹躯壳下,到底是怎样的模样。
并非出于利益交换,也非有什么额外的动机,对方放费奥多尔离开的原因,只因没有憎恨罢了。
无法产生情绪,自然也不会拥有情感,
对这个人,痛苦,一如承担的疼痛,就只是痛苦本身罢了,
连逃避也学不会,又遑论因而生出更多呢?
若憎恨是人为承受痛苦而生之情感,一种保护机制,
那么,雾岛栗月显然不具此种机能,对方无法因有栖川绘里的死亡而憎恨费奥多尔。
——他错算了这一点,费奥多尔却笃定于此。
但,就是这样没有情感的理性机器,竟也会为了记住一个人,从而产生想要[存活]的念头,乃至渴求吗?
又或许,正因从不曾拥有复杂的情感,才能如此纯然,
连动机也微小得,就像星夜萤火,细弱轻颤,几乎让人觉得怯懦。
有些突兀的,太宰治的手指忽然颤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自他心中升起。
仿佛不小心触及了什么东西柔软的内.在,温热的,稚嫩、软和,轻得不可思议。
像是小鸡初生嫩黄的绒毛,又像卡布奇诺上轻盈的泡沫。
他想起了自己曾带雾岛栗月去吃棉花糖时,对方倏尔眯起的眼眸,一弯纤月,隐于白雪。
而此时,夕日余晖恰映入少年眸中,清藻碧色被染成了好看的金绿,如同宝石般熠熠生辉,折射温暖光芒。
明明同样被伤害着,却将伤害遗忘。
明明没有任何情感,却连记忆都满是温柔的片段。
也许,他一直认为那绿眸深不见底,只是因其太过清浅、澄澈,太干净罢了。
干净到柔软。
千万纷繁的思绪掠过,只在一瞬间,当雾岛栗月抬头的时候,便只见到烟霞暖光自对面剪影身后散开。
太宰浅浅笑了,眉目温和:“新年快乐,栗月。”
说话间,光为他描摹暖金的轮廓,仿佛有日曜停歇在他肩头。
*
微风轻拂,草木依旧。
像是迟来的回应,风声中,雾岛栗月眨了眨眼,仿佛远远看见,绘里站在树下,笑着对他说:“新年快乐,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