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讲老张头的事情。”
“除夕那天刘海柱给我看的那块包在手帕里的溃烂皮肤,我一看就知道,这块满是浓疮湿疹的惨白皮肤,就是我们工地里年纪最大的老张头的。他从前阵子起,大概是两个月前吧,就变得不对劲。一开始是浑身上下的皮肤,莫名其妙的变得红肿和发痒,东一块西一块的,就像是被几十只毒蚊子给叮咬了似的。开始老张头还不以为意,以为自己是被什么虫子给咬了,毕竟咱们在荒郊野外工地上干活,遇见个把毒蛇蚊虫啥的不稀奇,于是他就简单的用风油精在肿块上抹了抹,就继续干活了。干活的时候每次跟我搭档,他总是会跟我唠上几句家常,他是从湖北农村出来的,今年59了,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已经结婚生孙子了,剩下的两个儿子也都出来打工了。老张头总说,农村人没有退休的概念,年纪大了只要能干得动,就一直干下去,给家里大孙子挣点奶粉钱。他年纪虽然大了,身子骨倒是挺硬朗的,在工地上抬钢筋比年轻小伙子力气还大。”
“老张头就这么抹风油精抹了大半个月,这满身的红肿硬块却一点也不见消下去,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他的皮肤变得很奇怪,原本他的皮肤因为长年累月在大太阳下种田的原因,又黑又糙,可短短几天之内,竟然变得煞白煞白,跟得了白化病一样。而且皮肤的角质层变得很够,很像蜥蜴或者热带雨林里的有毒蛙类,皮肤惨白且湿润,原来东一块西一块的红肿块上,长出了成片成片的透明小水泡,一抓就破,然后就流出淡黄色的浓水来,沾到皮肤上,奇痒无比。”
“得了这莫名其妙的皮肤病,老张头真是受了大罪。每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在一刻不停的挠痒痒,用力的用五根手指的指甲在皮肤上用力的抓着,把惨白的坚硬皮肤抓出一道道血痕。那些水泡一抓就破,破了就流血,所以每天老张头的皮肤上都是湿漉漉的血印子,现在正是三九隆冬,我们都穿着棉衣,他隔着厚厚的棉衣不停的抓着痒,那血就‘滋’的一声冒出来,硬是把厚厚的棉衣都给浸透了。”
“发展到后来,老张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更严重的是,因为他的手指长期在皮肤上抓痒,浸在充满细菌的浓水里,到了后来就连指甲都感染了。他的指甲开始发黄发黑,变厚,指甲里面有一片一片发霉的斑点,感觉像得了灰指甲。到了这个程度,老张头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跟我独处的时候,会充满不安的自言自语的问我,要不要去医院瞧瞧??”
“我是哑巴,自然不会回答他,老张头说了好几次,但是却不见他行动。像他这样农村苦出身的老一辈,心态我很了解,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分用,要让他花几十上百去城里大医院瞧病,他心痛钱。这让我想起了我爷爷奶奶,他们在农村种了一辈子地,不到五十就老的不成样子了,身体也不好,身上时不时就这痛那痛。但是老一辈有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小病不用去看,自己会好,大病也不去看,看了也没用,还花冤枉钱,所以我爷奶那辈种田的人,有病都是自己扛,扛不住就等死,不像城里人,有个头痛脑热的就去医院里看。我想老张头也是这个想法,得了这么严重的皮肤病,还想着自己硬扛。”
“1997年3月22日”
“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老张头已经病的起不了床了,浑身溃烂流血,皮肤内脏都剧痛无比,没法上工,只能每天在躺在工棚里喘气。大家都在传,说老张头快要不行了,有人就提出要把老张头抬出去,抬去县城里的卫生院,可别死在工地上了。工友里面还有个人是中专生,读过几年书,说看老张头这个皮肤病,恐怕会有感染性,让大家不要靠近,大家听了都很害怕,唯恐自己也染上这怪病,于是全都离老张头的工棚远远的,每天除了给他送饭,其他时候大家都不去理睬他。”
“老张头得病这件事,最心烦的就是郭红星,工人得病死在工棚里,属于大的工程事故,警察和建筑局都会来查,要是一查,郭红星贪污工程款还有偷税漏税的事情就会败露,而且要是老张头在他手下死了,郭红星得负主要责任,严重点可能会去蹲大牢。郭红星为了逃避责任,干脆就不给老张头治病了,想瞒着所有人,等他死了直接埋了,反正工地在荒郊野外,埋个死尸没人会发现。老张头还剩最后一口气的那段日子,已经快要临近过年了,他整个人已经溃烂的不成人形了,躺在木板床上,就像一张惨白人皮裹着一团憋下去的烂肉,他因为血肉的剧痛而不停的呻/吟着,气也是出的多进的少了,感觉像是挨不过几天了。”
“有一天轮到我送饭,我端着碗白粥走进老张头的工棚里。他现在只能喝粥,完全没法吃下干饭。前一天的饭菜还放在工棚的门口,上一个送饭的人肯定是害怕靠近老张头会被传染怪病,放下饭就跑了,我看他这么可怜,虽然有点害怕,还是走了进去,想喂他点粥喝,这样他还能挺几天。”
“我走进去看他,他本来已经奄奄一息半死不活了,一身血泡脓疮的躺在床上,微弱的呼吸着,可是当我走到他床边时,他突然爆发出一道很大的力气,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本来他的喉咙嗓子那里都烂了个血窟窿眼,可这时他硬是憋出一声粗气,然后朝我叫道:我知道了,是水,‘他们’告诉我是水的问题。挖地基的时候我挖出了地底的水,整天泡在水里干活,所以才感染上皮肤病!”
“一定要告诉大家伙,远离水……源……”
“老张头说完这句话,脑袋一歪,就瘫着不动了。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死了,赶紧凑上去用手指探他鼻息,没想到还有很微弱的呼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走出了工棚,去找郭红星,我想让他抬老张头去卫生院,哪怕半路死了,也算我们救过他了。我走出工棚的时候,刘海柱偷偷摸摸的走了进去,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是这个时候偷偷割下了老张头的一块化脓的皮肤藏着,想要找机会感染郭红星吧。我去找了郭红星,打着手势告诉他老张头不行了,可是郭红星一眼不发的朝我看了一眼,就把我打发走了。第二天早上就听说,昨天夜里郭红星找了几个健壮的工友,偷偷找了个野地,把老张头给埋了,然后又威胁其他人,说不准把他死的消息说出去,要是他老家亲戚找过来,就说他早就辞工走了。”
“老张头死了以后,有一段日子,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每天晚上一闭上眼,就是他抓住我的手跟我说的那句‘要注意水源’。我百思不得其解,老张头究竟在哪里挖到了水源??去年一整年,工地里都在挖地基,越往地下挖下去,确实挖出不少水来,这在施工中很常见。有时候为了赶施工进度,挖出来的水不能及时抽干,工人们只得淌在水里继续干活,难道就是那个时候,老张头感染上的这个皮肤病??那为什么别人没感染上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