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久放的尸身,只有新建的坟茔。
建在萧不言熟悉的地方,后山的凤凰木林中。
坟包很小,拿青砖砌成,最惹眼的是墓碑上的名字。
“巫皎”及“乌梢”,由巫婴所立。
这名字无疑让他不愿信的死讯显得更真了。
萧不言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墓碑,直到耳边传来脚步声才回神侧首。
来的人是巫婴。她消瘦了不少,面上透露出浅浅的病态,显得整个人愈发沉默与不起眼。
萧不言眨了眨眼睛缓了缓眼底的干涩,哑声问:“……皎皎去芳茗居见了谁?”
巫婴用了药装哀思过度,这些日子又被除去辛随以为的所有人劝慰节哀,恍惚间竟真生出几分难见故人的郁郁之情来,做戏的本领比以往强了太多。
“人都不在了,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她无波无澜道,“且既然皎皎在时没有告诉你,我便更不会说了。”
这些时日她都没透露分毫消息给辛随,眼见着她因一个“巫皎”的名字生出万分困惑也无动于衷,更不用说本就打算隐瞒到底的萧不言了。
萧不言被巫婴后半句话刺了一下,面色愈发难看。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冷声道:“把坟挖开。”
周武与田柒头皮一麻,谁也没敢动,而一旁的巫婴直接被点着了。
苗疆巫族自称是山神的孩子,对死亡格外敬重,认为所有人在死后都该回归山林后土的怀抱。若尸身被野兽啃食或死后被被惊动,则与永世不得超生无异。
饶是心知肚明坟里埋的不是萧景姝,巫婴仍克制不住怒火,指着萧不言的鼻子骂道:“你疯了不成?且不说我们苗疆,便是中原,也没有随便挖人坟冢的道理!”
她厉声道:“以往我和皎皎一起听你少年时战场拾骨的传闻,她还夸你敬重死者,你如今就要这么对她么??!”
萧不言又想起自己与智能方丈一起收敛过的骸骨,时至今日,他仍旧清楚记得断了肋骨的有谁,腿骨上有刀痕的人有是谁……外祖的肩胛骨被劈过,母亲的腕骨因常年习武而格外粗大……
那么多人!那么多情愿赴死的人!那么多再也见不到的人!
“皎皎那么惜命,我不信她就这么不在了。”萧不言冷眼扫过巫婴与辛随,“你们不告知我实情,我便自己亲眼看。”
他看向一动不动的两个下属:“还愣着做什么??!”
田柒一把拽走了缩着脖子装鹌鹑的周武:“君侯,我们先去找两把铁锹来……”
一旁的辛随冷笑一声:“怎么,觉得我们合起来骗你?觉得坟里的尸骨是假的?”
她走近几步,逼视萧不言:“萧不言,谁不知道你那点识骨的本事?我若是作假,你真觉得坟里的尸骨能让你轻而易举看出来是不是皎皎的?”
他的额角迸起了青筋,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怒色,被辛随字字如刀的言语割出一道道心伤:“巫婴是她的阿姐,我是她的老师,你又是她的什么人,竟妄图在这种她的身后大事上私自做主?”
萧不言颤声道:“我临走之前托你这个老师好好照顾她。”
辛随默然片刻:“……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做不到。”
萧不言放弃了挖开坟冢的念头——他怕看到那坟里的尸骨是真的。
然而直觉仍旧告诉他,皎皎仍旧好好活着。
他的直觉从未有错,他这次的直觉更不能有错。
可皎皎若是还活着,她会去哪儿?
是和那个李顺一起离开了,还是仍旧藏在剑南?亦或是去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
从相识以来的种种相处掠过脑海,萧不言倏然道:“我要去一趟苗疆。”
辛随的面皮抽了一下,不可置信道:“卫觊回金陵了,接下来都是要紧的大事,你这时候要去苗疆??!”
先前怎么没看出这小子这么不靠谱?
年纪轻权位重没人管得住,简直想一出是一出无法无天!
巫婴心里却是慌了一瞬,不过很快又稳了下来,嗤了一声:“你去啊,最好能活着回来。”
倘若苗疆那么好进,便不会封闭这么多年了。天盛年间苗疆与大晋最亲密时,朝廷都没派两个人来苗疆做官,原因就是瘴气毒气太多容易死人。
就连朝廷送邸报,都是苗疆自己派人出族地取回去,而不是信使送进去。
萧不言自己要去找死,她有什么可怕的——况且即便他真入了苗疆又能怎么样?
不是说如今苗疆当家做主的是巫绪么?
那可是个最恨同龄人比他强的家伙,能给萧不言好脸色才有鬼。
……
金陵。
使团离开时浩浩荡荡一大批人,回来时却只有卫觊并着几个不怎么能做主的,其余的全被辛随扣下了。
几乎是刚一入城,便有各方前来打探消息,不过卫觊一个也没有理睬。他也没有回府梳洗的打算,径直往宫里去,果不其然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中和帝派来接他的太监。
是个熟识的面孔,于是卫觊毫不避讳地问:“陛下怎么样?”
那太监愁眉苦脸道:“近日频频动气,身子愈发不好了。”而后又压低了声音,“最初知道动兵消息时是气剑南与定安侯,后来看到剑南的檄文及您的急报后更气刘相公。”
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怨,很难转到别的人身上去。
卫觊心道,也不能怪陛下总是怨老师,实在是老师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譬如眼下,明明陛下急着见自己,可老师还是这么把自己拦在半道上了。
卫觊的态度并不像以往那般恭敬,带着千里奔波的劳累叹了一口气道:“老师想问什么快些问罢,陛下怕是等急了。”
刘忠嗣看起来也憔悴了几分,闻言道:“我与你一同去见陛下。”
中和帝依旧卧床不起,听见通传声才由小太监扶着坐了起来。
寝宫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卫觊心头突了一下,面上也带出了忧色。
他是真情实感地怕中和帝突然驾崩,毕竟眼下还没到他驾崩的最好时机。
中和帝微微抬了抬手,机灵的小太监便为两位重臣搬来了圆凳,随后便恭谨退下,只余君臣三人。
虽说中和帝未有一日真正大权在握,性情也不适合当皇帝,可到底不全然是个蠢人,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剑南与萧不言早有勾结?”
卫觊没有承认或否认,只犹豫片刻道:“此行时日不算宽裕,臣查探到的东西不多,不敢妄断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