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西的脸色稍缓。透过稀碎的微光,艾玛窥着她的神情,估摸着这一关是过了。
“……嘘。”
见艾玛要开口吟唱,多萝西突然把食指放在殷红的唇前,月色般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听外面的声音。”
艾玛先是有些困惑,同时因为好不容易想出的安抚办法被打断而恼怒。
然而微光映出多萝西那双漂亮的眼睛:她原先就有一双宛若造物主赐福的美丽眼睛。通常象征不详的紫色眼睛,安在了她的身上,只能让人感到一种纯然的安详与温柔,几乎要浸在这片柔和的水中睡去。虹膜泛着银光,宛若清水涟漪,又像是清晨江水上的稀薄晨雾。
她的眼睛里没有太多的情绪,算计、愉悦、哀伤、愤怒在这瞬间被抹平,艾玛能看见的只是一片纯粹的期待。像是孩童期待夸赞与拥抱,又像是在向心爱之人分享乐事后对后者的肯定的期待。
于是待艾玛神智恢复些许后,绝望地发觉自己竟然受了多萝西的魅/惑,乖乖地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安静的夜把各种声音放得无限大。她听见马车疾驰着奔过这片街区的声响,仿佛那人已然急不可耐,无法忍受肮脏的东区;她又听见梅丽塔夫人和她的姐妹的低微祈祷声,似乎在渴望着能从开膛手杰克的毒手之下活下来;她还听到风携带着叶片拍向薄薄的窗户,却在玻璃的守护面前折戟沉沙,悠悠地飘落在地。
最明显的却并非这等杂音,而是轻轻的雨声。秋雨轻柔地飘落,清浅的声音犹如情人之间缠/绵缱/绻的低喃。
艾玛静静聆听着雨声,温柔的声响缓缓地渗透到了她的心底,旧日的场景依稀在眼前浮现:母亲抱怨着她繁多的头发,却依旧动作温柔地帮她梳理长发,把它们编成精致的小辫子;父亲拿着故事书,用低沉可靠的嗓音讲着小美人鱼的惨剧,她坐在一旁,没有细听,只是兴致勃勃地摆弄着玻璃瓶里精致可爱的花儿们。
彼时她不知道命运早已给她生命中的美好明码标价,那些美好永远会停留在最鲜活的那一刻,随后在人类糟糕至极的记忆中流逝,化为黑白的呆板照片。她必须向前走,带着家人对她的祈福向前走。她不能回头——罗德的妻子在逃出索多玛之时,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她不会重蹈覆辙。她必须活下去,即使是麻木地活着,也比在工厂之中化为一摊灰烬好。
她沉湎在哀伤的灰色记忆和美好的春日记忆之中,几乎无法自拔。待到艾玛从虚无的幻梦之中挣扎着清醒过来,侧头一看,多萝西早已经陷入了沉眠,只能听见她清浅有规律性的起伏呼吸。
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多萝西的睡眠习惯良好,不会把自己踢下床或是大声打呼噜。
艾玛哑然:原先的目的是要让多萝西睡觉,现在反倒是她失眠了。
这个家伙啊……
艾玛心情复杂地盯着天花板,仿佛要将其盯出一个洞来。
让我们跟着可爱的小艾斯,把目光放在杰克的房间内。
幸亏杰克的房间旁有个小隔间!——艾斯几乎无法想象和杰克同床共枕的感受,仅仅是在脑子里模拟片刻,他的胃部就难受得要命,将要把艾玛小姐用那堪比阿琳达女士的精妙手艺做的丰盛晚餐吐出来。
艾斯闭着眼睛,揣测着洛芙尔小姐带自己来拜访艾玛的目的:总不会是察觉了他的少年心思,想要摄合两者吧?多萝西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瞎话艾斯都不会信,更别提这种荒谬的想法。
轻轻的开门声阻断了艾斯的胡思乱想。
同时,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多萝西的嘴角微微地上扬了一下,微不可见的幅度——连百无聊赖的艾玛都没注意到。
她分出一缕精神力附在艾斯的灵魂表层,安静地观望着下一秒的来临。
甫一听见那细微的声音,艾斯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在一起。是谁?他要干什么?随即艾斯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声有些太过急促,绷紧的肌肉也太过刻意,完全不像是一个已经睡着的人。若那人是想做些不为人知的坏事于是来勘察自己的状态,若是发现自己还醒着,恐怕会被杀人灭口!
他回忆着洛芙尔小姐曾经给自己做过的特训,放缓了呼吸频率,慢慢地放松了肌肉,也松开了闭得紧紧的眼皮,整个人呈现正在睡觉的人会有的轻松状态。
这些动作和思考只在瞬息中进行。待到他收拾好自己的一切行为,温暖的烛光已经落在了黑发少年那张俊秀的脸庞上。
多萝西看着他的动作,精神体小人的眉头紧锁,试图出言提醒——他的姿态太过刻意,肌肉和面部表情也僵硬得紧,想了想他那一惊一乍的状态,幽灵般的声响恐怕会让他更加惊慌失措,只好作罢。
闭上眼睛后,艾斯失去了一个感官,剩余的感觉器官反而是无限地放大:他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和经年不修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温暖柔软的被褥,和被单下硬邦邦的木板;扑面而来的一股男士古龙香水味道,夹杂着些许熟悉的花香味。
他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聆听之中。避开低微的落雨声,他听见了皮靴与木地板接触时发出的特别声响。再结合了目前发现的那些线索,这位来客的身份呼之欲出。
……杰克为什么会在半夜来他房间?
艾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时局不容他多加思考:杰克站在了他的床边,用那双幽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艾斯那张娇贵如小少爷的脸上。艾斯尽量抑制那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和异常的呼吸。在这场煎熬的博弈之中,还是艾斯取得了胜利。似乎是失去了耐心,杰克的气味越来越淡,那股可怕的压迫感也在远离艾斯。
但他没有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艾斯绝望地意识到。上帝啊,他宁可现在去给缺德黑心老板多萝西干活,也不想和杰克同处一个空间,呼吸同一份空气——那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折磨!最开始他排斥杰克,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假想敌;现在艾斯排斥杰克的原因很简单——他真的害怕杰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想要对他这样的人间尤/物图谋不轨!
多萝西却警觉起来。她没有再听艾斯那些杂七杂八的混乱心绪,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因为艾斯对她的信任不够,她只能与艾斯同感,因此无法用眼睛去看杰克的动向。
微微的旋钮转动声,然后她听见墙体滑动的声音,大概是墙壁被推开,露出墙体后的暗室。艾斯大概也感觉到了些不对劲,他聒噪的心声随之安静下来。
这下子是要动用嗅觉才能知道暗室里装了什么了。艾斯显然深谙此理,缓缓地加重了呼吸,然而,虽然他的视觉被剥夺,他还是能能清楚地感受到杰克那冰冷如同野兽看待猎物的森然目光!
艾斯急中生智,自然地翻了个身,用一个不雅的姿势趴在床上睡觉。阴森的目光果然从他的身上离开。
但那一次抽动鼻子,已经让他闻到了暗室中的味道——一股柴油或是煤油的臭味,木屑的清香,乱七八糟的颜料味。最可怕的是,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艾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细思极恐:所以说,若他无知无觉,也不会知道他一个晚上都在一个杀人犯旁的房间睡觉?据他所知,疯子艺术家莫名其妙杀人的可能性很高,还有些把血液当作颜料的奇葩案例。
然而墙体又悄然合上了。厚重的木墙阻隔他,让他无法感受到暗室中的动静。
至少,现在他能自由地呼吸一会儿了。
艾斯在煎熬的等待中,还是扛不住瞌睡虫的侵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依然不安生——那片光怪陆离的梦境:一片不详的烟雾,一段混沌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