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怕被人耻笑,笑他变穷了,怕别人瞧不起他了,所以打肿脸充胖子,用最后的一点积蓄买了台黑白电视。他认为只要有人愿意来他家里看电视,那就是瞧得起他,对他来说就是无上光荣的事。
自己免费放电视给别人看,搞得好像自己还有求于人一样。就像被临幸的妃子或被宠幸的臣子一样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那些没钱买电视的邻居哪个不想看电视?明明应该是别人感激你,怎么反倒成了你感激别人?
自父亲买回电视,她每个晚上都无法安安静静地学习,因为邻居晚上都挤在她家看电视。他们时不时爆笑,时不时咳嗽,时不时开门关门,总弄出令人烦不胜烦的各种声响。
她每次都提醒父亲,让他把电视音量调小点,但父亲都置若罔闻,他生怕音量调小了,那些邻居听不见,因为他们基本是文盲,看不懂字幕。
暑假的时候,即便再忙,父亲也要早早地就把电视机搬到大门口,把凳子一条一条搬到晒谷坪上,像恭迎皇亲国戚般庄重威严,诚惶诚恐地等那些邻居家的孩子来看《西游记》。
等有孩子来了,他就像沐浴了皇恩的臣子般毕恭毕敬地打开电视,抽出天线,调好频道,一脸欣慰地请他们观看,然后再去做没做完的事,好像如果他们来了没电视看,就怠慢了他们,愧对他们似的。
他还时不时放下手中的活过去看一眼,看看信号好不好,电视画面是否清晰,生怕他们看得不尽兴,所以他要随时尽心竭力为他们提供优质的服务。
等《西游记》播完后,孩子们都回家去了,他又把电视机换个方向,对着家里面,因为到了晚上他又像沐浴熏香后焦急地等待皇上翻牌的嫔妃一样等待着那些忙完农活的大人们的临幸。
夏天的时候,他把家里唯一一台电风扇给那些看电视的邻居吹,生怕他们热着。
所以后来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江荻都能忍受,因为她每晚忍受着蚊虫叮咬、汗流浃背地在闷热的房间里学习时,她没有电风扇吹。
冬天的时候,他就让母亲把家里的火桶都装满炭火,等那些邻居来看电视时,把火桶端给他们烘,生怕他们受冻。
木炭用完后,他就催姐姐去山上烧炭,而姐姐每次辛辛苦苦从山上烧来的炭他都毫不吝啬地奉献给了那些看电视的邻居。
无论姐姐多辛苦,他都不管不问,只要有炭火给别人取暖就行。姐姐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独自上山烧炭,却不敢有半点怨言。
他分文不取地为别人提供娱乐场所,冬天供暖,夏天降温,给别人端茶倒水,递烟打火,低首下心地嘘寒问暖,把别人当老佛爷供着,还生怕伺候不周到,别人不来看了。
你不吃别人的,不喝别人的,不用别人的,不欠别人的,为何要如此卑微?
他这颗心愚蠢地认为,他尊重别人,别人就会尊重他;他对别人恭恭敬敬、和颜悦色,别人就不会为难他。
但他从来不明白,别人尊重你,不是因为你友善,不是因为你唯唯诺诺地讨好与谦让,而是因为你的实力和强大。
他以为他掏心掏肺地对别人好,别人一定心存感激,就算不能善待他,但至少不会为难他,但他从不明白,你越和气、客气,别人越拿你不当回事。
你辛苦的不得了,别人却觉得让你给他们效劳是你的荣幸。所以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好而对你好,他们只会因为你的实力而对你好。
那时的电视剧每晚都是四集连播,基本到晚上十二点才结束,所以每个夜晚她都很煎熬,想认真学习,但却没有安静的环境。
初二时有次她把电视机藏在衣柜里,父亲气急败坏地寻找,因为他怕晚上邻居来了没电视看会对不起他们。
他找到后狠狠地瞪了江荻一眼,把电视机放到桌上,像敬奉神明一样为那些后来都买了彩电而瞧不起他的人摆上贡品。
江荻后来又藏了一次,他找到后又用他的牛眼狠狠地瞪了江荻一眼,好像在说:“你是不是找抽?”
她后来不再藏了,她也什么都不想说了,她知道跟这样的蠢人说什么都没用,如果行动上的抗争不足以表达愤怒,那么言语上的抗争更苍白无力。
每天这样连续播放几小时,到了交电费的时候,他又没钱可交,一家人又不得不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交电费。
江荻很想把电视机砸了,但她知道,如果她真砸了,这头蠢驴肯定会狂怒地踢死她,因为她切断了他讨好别人的媒介和纽带。
初中三年,她都在砸不砸电视机的纠结中度过,她讨厌那些来家里看电视、打扰她学习的邻居,但他更讨厌父亲,因为是他为别人提供了打扰自己学习的条件。
她都不知道他要她读书干嘛,他这真是想让她有个美好的前程吗?他只是想让她给他争光吧?让现在穷得叮当响的他、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他有跟别人攀谈的资本吧?让别人愿意看他一眼吧?
她上高中后,也没人来她家里看电视了,因为那些之前买不起电视的邻居都因为外出务工赚到钱后买了彩电了。
他们路过江荻家门口时都一脸鄙夷和不屑,仿佛在嘲笑这个最早买电视的家庭到现在连个彩电都买不起。
在父亲为他们真诚付出的时候,他们不认为父亲是热心,而是傻。
是啊,人家来你家看电视,耗你的时间你的金钱,耽误你孩子的学习,你还鞍前马后地把人家当祖宗伺候着,不是傻,是什么?
你把一颗真心给人家,人家把血抽干,还给你的却是白眼和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