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风和温软的女儿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来到了极其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令景迟眉心蹙了蹙。
在东宫幽禁的漫长日子里,他不喜点灯,就让整座殿宇回归寂夜,成为宫城里唯一漆黑如坟茔的一角。
东宫注定是无法在长夜里安宁的,景迟却早已练就了夜能视物的本事。
禅房内漆黑一片,仍可看出下人们布置得精致用心。
一应器具都是府里带来的,炭火温暖,四壁挂着青秘色绡帐,床尾燃着的香气清甜绵雅,晚晴睡在地上的铺盖也厚软锦绣……
处处透着娇柔甜馨。
景迟从未入过小女郎的起居之处。母后早逝,他便是幼时也不常去其他嫔妃宫中,日常所居所见皆是磅礴冷硬的风格。眼前景象于他,实在算得另一番天地了。
景迟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略显甜腻的香气中将眉头皱得更深。
他大步走到床边,将小公主放下,收回自己的外袍。
一扯之下却没能扯动,白皙的小手抓着外袍的一角不肯松手。
景迟的目光在那只冻得发红的小手上顿了顿,然后,用力,将外衣抽了出来。
盛霓动了动,翻身,不甚在意地再次睡沉。
早知小公主畏寒,若冻病了,明日便不能祈福,他心中的疑惑也就不会有答案。
景迟扯了锦被盖在小公主身上,又从袖中摸出伤药,朝地铺上瞥了一眼——晚晴在醉梦香的作用下睡得死死的,口水沾湿了衣领,主仆的睡相倒是一脉相承。
景迟只得在床边半蹲下,握住小公主磕出血的左脚。
床边小几也是府中之物,叠放着一条崭新的雪帕子备用。
但他不能留下痕迹,便用雪白的中衣袖口小心地沾净血迹,将药轻轻涂在小巧的脚趾上,然后将小脚送回了锦被里。
做完这一切,景迟将药收起,目光扫视一周,确认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跟在小公主身边的确会平添许多麻烦。
然而,只消一回想旧部在自己眼前横尸遍野的画面,就仿佛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撅住了心脏,那一点不耐便如烈火覆冰,再无半点烟星。
“唔……”少女梦呓般的含混声音在寂夜里十分明显。
景迟警醒的目光扫过去,手半抬起,随时准备给小公主补一记睡穴,但小公主只是长睫轻颤,片刻后又没了动静。
姣好的睡颜天然无害,吹弹可破的肌肤如白瓷般细腻,本该是娇养在兄姐身边的天真小女郎。
“真想知道啊,”景迟缓缓凑近盛霓的脸,深邃眸底却毫无温度,“嘉琬在佛前,为孤许了什么愿?”
回到禅房,景迟亲自点亮案上的简陋油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圆铜片——比正常的护心镜略薄,打磨得十分光亮。
镜中映出的面孔还是俊朗如旧,但若仔细端详,便能发现五官脸型与白日间有些微不同。
果然药效到这时辰已经减退。
灯烛在墙上映出男人长长的影子,景迟从少年给他的小瓷瓶中倒出一颗水丸,仰头服下。
夜色掩藏了他发白的双唇和额角细密的冷汗,面目骨骼渐渐变化,最终变得与白日里别无二致。
捱过了刺骨的痛楚,男人端详着铜镜中名叫‘白夜’的皮囊,眼神不可见底。
木质粗疏的桌案上铺着供香客抄写佛经的纸,他提笔,蘸了些清水将笔头润开,在纸上信手写下一行无墨之字。
——白日将夜,沉冤未雪。
字迹苍绝遒劲,风骨卓然。
搁笔,男人将纸撕为两半,点在烛火上,看着它寸寸燃尽。
既然小公主始终放不下戒心,那么有些事不可再等,须得连夜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