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地,尽膏壤沃土,民户殷实。
荀聪幼年随长辈逃亡时,听过他们这般发自内心地表达赞美与向往。
而他们的中原……
遍野萧条,白骨涂地。
他曾经和长辈一样,期待王师北上,收复失地。
他曾经挤在迎接王师的队伍中,翘首以盼。
南方朝廷的军队是来了,可只停留了一会,就尽数南撤。
那些来不及跟随他们逃亡的百姓,只能绝望地面对蜂拥而至的胡人大军。
数十万人,在蛮横屠戮下毫无反抗之力。
荀聪已经忘了当时不过六岁的自己是怎么幸存下来的。
只是自那以后,他便知道,江南的并不是王师,而是一群无能庸懦的亡官失守之辈。
中原正朔,并不在江南。
二十年过去,南北都已改朝换代,而荀聪还是第一次来到长辈们心向往之的江南。
……额,这里是建康?
许多建筑还残存火烧刀割的痕迹,街上行人稀少,一个个神色黯淡疲倦,仿佛被生活折磨得麻木,全无他想象中的风流气度。
和大燕差不了多少。
为了这次造访不至于露怯,荀聪特意从经历多次动乱而不剩多少东西的家中库房里翻出了压箱底的白玉柄塵尾,连衣服都换了全新的。
使臣队伍里都换了全新的衣服——宫中府库里绢总共也不过二百匹,燕帝专门挑了十匹用来给他们裁衣。
早知道建康也这样,就不浪费了。
荀聪忽有些心疼那珍贵的十匹绢。
*
这种心疼持续到见到接待他们这群使臣的尚书令王清之后。
王清形容优雅,衣饰华贵,轻揺羽扇缓缓行至他们面前,烨然若神。
一时之间,气势隐隐压过了他们一头。
荀聪:“……”
*
崔衍昭这两天没事就在背告天的文稿,文稿一共三千六百字。长也不说了,还处处是用典和生僻字,背起来十分痛苦。
虽然文稿到时是可以照着念的,但崔衍昭担心发生意外,觉得还是记在脑子里放心。
没主持过这种大场面的他总觉得可能会发生文稿被风吹走、被火烧掉、掉水里糊掉这些意外。
崔衍昭努力背诵时,侍奉的宫人给崔衍昭倒上清心降火的茶水,再轻悄悄地退至一边。
近日天热,陛下上火颇为严重,嘴唇上都烧出了明显的伤口。
因为仪容有损,陛下这几日破天荒地未去太庙祭祀。
想起这点,虽然崔衍昭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宫人们还是觉得不安。
那天大将军离开后她们才注意到这事,此后选取茶叶就着重那些有降火效用的。
也还好陛下仁善,并没有计较她们粗心。
*
王清被宫人引入殿内。
“陛下,燕国来使,称是有政务上的事与我朝相议。使者已被安置在鸿胪寺,陛下现在可要动身前去?”
王清拱手道。
是外交事件欸。
崔衍昭正背古文背得头昏,听到王清的话,精神一振。
他下意识就要答应,但还是先拿起桌上的铜镜照了一下。
王适安当时留下的破口已经痊愈了差不多,只是稍微比其他地方颜色深一些,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崔衍昭对镜端详了片刻,再整理下衣襟与发冠,点头道:“朕这就与爱卿过去。”
言毕转头,发觉王清看他的目光有些奇怪。
竟然让崔彦昭觉得有种慈爱的感觉。
王清:“陛下天人之姿,何用惧索虏?”
王清以为崔衍昭一听要见外宾就怯场了,才要照镜子整理仪容。
索虏是南人对北人的蔑称,当然北人也有针对南人的称呼——岛夷。
两边都绝不愿在口头上输了气势。
在崔衍昭那个时代,大家都是一家人,但在这里,双方之间的怨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
崔衍昭对此不好说什么,道:“走吧。”
王清身为尚书令,是包括外交在内一应事务的总负责人。
他隔开欲要上前的鸿胪卿,羽扇挨个指过使臣团,对崔衍昭介绍道:“陛下,这是荀聪,燕国的大行台度支尚书;这是……”
崔衍昭目光在荀聪手里的塵尾上停留了片刻。
南方名士多用羽扇,而北方名士更偏爱塵尾。
荀聪手中的塵尾白玉为柄,米黄扇面上涂着红色的圆点,两侧粘着形似鹿尾的绒毛。
听说这些绒毛就是来自鹿尾。
看惯了羽扇,这个还挺特殊的。
荀聪见崔衍昭看过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臣代表大燕而来,意欲与贵国结为兄弟之国,同心协力以抗伪齐。”
他从身后其他使臣那里接过国书,呈向崔衍昭:“这是我们大燕皇帝亲笔所拟的国书,请陛下过目。”
崔衍昭拿起来展开。
内容很长,这倒不是大问题,崔衍昭已经练出了看懂这时候的古文的能力。
就是……
写国书就好好写吧,为什么要从一百年前的事情开始写?
崔衍昭心里满是无语地看完了燕国皇帝五代祖宗的英勇事迹。
到了最后四分之一的部分,贺兰绪才讲到重点:
[燕国与越国约为兄弟之国,此后……越国每年向燕国输送绢五万匹、布二十万匹,燕国绝不犯界。]
崔衍昭:“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