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在这种人面前,就只是个半吊子的笑话吗?
只有与六眼术师对战过,咒术师们才能真正体会到六眼作弊般的能力。
真是…完全被看透了吗?怪不得如此傲慢轻佻…
“你最后那一个刀,还真是惊天动地诶。”
“大姐…”这个声音是茉爱吗…那语气真的很像母亲大人呢。
穿着虎皮甲胄的少女像是走错时空的穿越客,突然出现在这一片浮在雪上的花海里。她随意走动着,将脚下的雪踩成了压实了的冰,将花草踩成了有颜色的泥与汁水,将孤寂的雪强行染上了几分令人不知所措的鲜活。
“看来你离开继国家之后,也没少自己偷偷练习吧。”
“本来是要将这一招留给‘他’的。”只不过那个五条家的六眼过于无礼…
赤筑月景指的是那把封存在咒具速秋津里的一次性必杀技,那是他前世卧病在床后,闲着无聊琢磨出来的对拥有龙蛇血统的摩罗的招式。其灵感来自神话传说里须佐之男先以八盐折之酒灌醉八岐大蛇,最后以十拳剑斩杀这位上古大妖的故事。
赤筑月景想到战斗中五条悟身上的异状,心中有些猜测,眸子里闪过埋怨的微光。
“那个男人对那些强者还真是偏爱啊,尤其是那个五条家的六眼术师。”
“你在不高兴?”
“不…只是有些遗憾,我留给那个男人的招式,竟然未能杀掉那个咒术师。”
赤筑月景手臂挎着花篮,站在漫山遍野的山茶花里,仰头看着前方的鹧鸪峡馆。冬日午后的暖阳洒落在叶片上半化的残雪上,像是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珠光金。鹧鸪峡馆旁的溪流在冬日里也不曾干枯,流水声融化在融雪声里,在远处传来的钟鸣和梵唱里,谱写出属于赤筑月景心中的愿景。
他采下一朵带着一片雪花的白山茶花,手指做拈花状,垂下的眼皮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
“红山茶,白山茶,地上落花(注1)。”
“却是辜负了那片佐和江小姐新种下的山茶了…”
不过,他还是喜欢艳丽一点的红山茶,而晃眼的白色,只会让他想到断壁残垣里飘动的灵幡。
“干嘛这么垂头丧气的?振作起来啊,鹤龟。输给这个时代的最强者又不丢脸。”
茉爱的脸上挂着几分对早逝亲兄弟的恨铁不成钢。
“你就是太多愁善感,总是想太多才会早死的。”
“我只是在感慨,武士的身与心,命运与灵魂,便如这些山茶花一样。”
椿花落了,于是除了山茶花以外的一切都成为蓝色(注2)。
但这世上鲜少可见真正的蓝色花朵,甚至植物。因此那些文字和语言无法描述的蓝色,人们只能通过珍稀的矿物研磨成颜料,去描绘天空的无垠,去描绘河海的汹涌,去描绘所有一切人们无法彻底占有和征服的生命起源的色彩。
赤筑月景伸手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山茶,放进半满的藤篮里。他似乎并不意外五条悟的闯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那双酷似其父的橙黄色眼眸里盛满了来自冬日暖阳的光。
茉爱学着他,在他的旁边蹲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却在积雪中扒拉了起来,她似乎打算搓几个雪球,好塞进赤筑月景的后衣领内。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像一只正打算恶作剧,好吸引主人目光的巨型金渐层。
赤筑月景没搭理他的亲姐姐,只是专注修剪着山茶花,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是有些山茶花耐寒,能在冬天里存活甚至绽放,而有些山茶花却只能被人种在花盆里,搬入房子里精心呵护。”
“尽管早就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公平可言,人的天赋生来便是已经注定好的东西,但有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羡慕着,甚至嫉妒着他。我所渴望实现的梦想和得到的东西,恰恰却是你们最毫不在意的、与生俱来的。”
“物以稀为贵,你作为继国氏唯一的咒术师,才更应该骄傲吧。”折着树枝玩的茉爱只觉得赤筑月景矫情,这类拥有无可替代的天赋和能力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很吃香,“作为武士,我们只是比那些贱民和足轻高端一点的消耗品。而如果父亲大人那时候谋划顺利,你会和氏宗先生他们一样,是‘无可替代’。”
“那个时代,终难登大雅之堂。我没有成为武士的天赋,但就连咒术也输给一个后生…”
“所以?你现在很不甘心?”
“我也想和大家一样…”想要一起并肩作战,不想做与众不同的那个。
赤筑月景避开了茉爱的追问。他看向自己瘦削的手臂,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有着病色的肌肤下那血液的流动,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内每一个水分子都在他的掌控下。
明明他所拥有的「水」,才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啊,那个六眼术师明明也中了他的术式,应该遭受不可逆转的辐射损伤才对,为什么他还是输了?
输给一个没有一点反抗的强者,最后竟然是这种可笑的死因…
“啧,真矫情。你果然还是不甘心?在嫉妒?”
“……多少有一点吧。”
“啧,真难看啊,鹤龟。”
“如果是父亲大人的话,一定会说‘成王败寇,本来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之类的话语吧。”茉爱用力拍了拍赤筑月景那瘦削的肩膀,沉重的力道令少年模样的他疼的龇牙咧嘴的,“鹤龟不会是在吃那个白毛的醋吧?想开点吧,谁让父亲大人本来就对这种长得好看的强者多一分宽容。”
“他是咒术师。”
“也许是有利可图?”总不可能是见色起意,否则她可不止这几个弟弟妹妹了,“真情,可不是我们那个时代能够随便享受的奢侈品。”
“我不是你们,做不到将私情与公事分开。”
赤筑月景的语气生硬,眼睛看向旁处。生前死在最敏感多思的年纪的他,情绪总能轻易被日常生活里的一点小事给挑动,例如继国十真对同伴恶行的纵容,对亲人的忽视,对茉爱的偏爱。还在继国一族时,排行中间的他,便总是被人们忽略的那一个。
——他的心情,他的遭遇,面前的天之骄女是不会理解他的。
“咒术师的话…不过历代六眼都很强吧。”她并不是很了解关于咒术师的事情,“被父亲大人盯上,当作珍贵的猎物对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强大吗…也是,这才是得到那个男人青睐的必备条件吧。”而且那个叫五条悟的六眼拥有者,无论是身体还是性格,都是他的父亲会有兴趣的类型。
“你怎么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丑死了。”
“我讨厌只能待在后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一个个倒下,却什么也无法拯救的感觉…太无力了。”赤筑月景想到那个血红色的夜晚,想到了自己元服礼上汹涌的海啸,越发憎恨着自己的孱弱,“而造成这一切灾难,给这个世界的人们带来无尽悲剧的人,却是我的亲生父母。”
——赤筑月景其实并不怨恨继国十真和羂索,他只是憎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怪不得我们五个人里,他只看得到大姐妳,因为强者才有资格继承家业,窥伺这天下。”
赤筑月景的话语却让茉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啊,那个啊…说起来鹭才是我们五个里面活得最久的那个啦。”虽然也是死的也最惨就是了,“真要说起来的话,谁也没有继承家名的我们,全部都是失败者。”
少女想起了他们兄弟姐妹五人的下场,不免有些唏嘘。她这个表面上看似被继国十真冷待的二弟,至少是安安稳稳地在还算舒适的环境下去世,没落得一个身死异乡的结果。
——她的大弟和幼妹,在逃离纪伊的路途上就被妖怪吃掉了,幼弟鹭几乎一家全部被织田军烧死,而她自己也在逃亡的路上卷入了日向的伊东氏和岛津氏的冲突,死在战争里。
少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曾经被敌人砍断过。每次想到临终时候发生的事情,她总会感到脖子上一阵幻痛。
“诶!大姐?二哥也来了吗?”
一个穿着豆绿色便服的少年鹭,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右手抱着一个比男孩更小的小女孩,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看到了赤筑月景后,褐色的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笑容。
“二哥来得正好,二姐就交给你了。”
不待赤筑月景拒绝,他的手里便多了一个吃着手指,衣袖和前襟沾满口水的小女孩。而赤筑月景那个夭折的长兄也被怠惰的幼弟塞给了他们共同的姐姐。
偷懒成功,无事一身轻的少年凑了过来,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余光偷瞄着被小女孩弄得有些手忙脚乱的赤筑月景,一副等着看乐子的模样。
“对了,你们在说(八卦)些什么?我也要听!”
四百多年后,属于继国十真的五个孩子迎来了灭族血夜后,第一次相见。
只不过不再是以生人的模样相会。
“哦,鹤龟打输了,在闹别扭。”
“诶~二哥竟然学会打架了吗?”——肯定是输了。
“对面的还顾念着父亲大人,没有还手,结果鹤龟自己耗死了。”——好逊。
“‘对面’?”嗅到了乐子味道的鹭,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他的姐姐,“谁啊?”
“是父亲大人的心仪之人呢,他是一个很强悍的美人。”——就是脑子和眼睛不好,看上他们的爹,这是打算把家业拱手让人了吗?
“呜哇!‘他’?二哥好惨,好不容易重活一世,结果被小爸给虐了。”——可惜没看到现场。
“喂,鹭,你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收一下啦,鹤龟会哭出来的。”——哭出来你来哄哦。
“哪有弟弟哄哥哥的啊,我才不要。”
赤筑月景没搭理鹭这个他不太熟2悉的幼弟,他低着头,看着怀里笑得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他名义上的妹妹羽衣。这个三岁不到的孩子与护送她离开的苏氏族人刚到达纪伊与和泉的交界时,便遭遇了喜食人类的妖怪极乐鸟群,一行人全部死在了极乐鸟口里,尸骨无存。
那时候的他,在做什么呢?
哦,被再次换了面目的那个女人护着,和几个忠心的家臣们一起顺利逃出纪伊国境,投奔近江的一个远亲,在那边休养生息了起来。
“那个人,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上那个性格糟糕的六眼的?明明白栲姬是个贤名远扬的女子…”
“唔…白栲姬?那个拥有六眼的五条家女术师吗?她是你的梦中情人?”鹭摸着下巴,深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听说她上门找麻烦,被父亲大人给顺手宰了…不过那是天文年的事了,二哥那时候已经去世了吧。”
“你怎么……”赤筑月景猛然抬头,惊讶地看向鹭,“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这个表情…”鹭顿了一下,随后看向他们的长姐,满脸无奈,“他不会是不知道吧?”
“是啊,看上去鹤龟没遗传到那个老妖怪的脑子啊。”茉爱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赤筑月景,“多愁善感的笨蛋美人这一款在我们一族里可不受欢迎哦。”
“无所谓,因为在那些人的心里,大概只有大姐妳才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吧。”而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其他兄弟姐妹,只是帮助那些人实现野心的工具人罢了,“而且,那个男人少的可怜的情感,只会用在特定几人身上,余下的不过只是统治者的怜悯和责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