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馆,账务的事宜已经提前交代过了。我收拾好行李,面对送别的众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诚然一开始来到村庄时,我很不适应。但大家一直在包容我的害羞,把我当做村庄里的孩子照看。特别是腿伤之后,虽然村民们并不理解我天天在纸上写写画画在干什么,却一直积极地配合着我。一碗尚温的宵夜,一件打补丁的外套,或者不忍心看我劳累总是小心翼翼蹦出的一句“算了吧”,还有晚上聚在一起轻声合唱的不知名山歌。——在这里待了六天,我也道不明此时纷杂的思绪。
但分离是必要的,我压下心头的异样,朝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挥了挥手,呲着牙欢快地说:“下次再见啦——各位!”
“再见了,小佑丫头。”人群中的各位笑着招手,“贤治,照顾好小佑啊,她腿伤还没好。”
我轻快地蹬了蹬腿,“这点伤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吧?”
“你可是城市孩子,和我们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我笑着说,“你们也见识过县城了,难道这比村里好?过两天拨下来的钱记得收好,不可以用来喂猪、烧火,明白吗?”
人群传来答应声,只是有几道声音显得不情不愿。显然是之前被我骂过好多次的几位人才。
我撇嘴还想再说几句,突然被一个温软的身体一把搂住。
“小佑,有空一定再回来,好吗?”那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我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是月姐。其实我想快点走,不要见到在村庄帮忙的月姐,又不知为何磨磨蹭蹭收拾行李,想要看到谁的身影。
“好。”我的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发现我早已哽咽。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月姐了,在村里是她一直关心着我,还把我领到她院子里休息,暴雨时是她嘱托贤治来找到我,在旅馆也是月姐照顾着有腿伤的我。
她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就像……就像照顾女儿一样。
“月姐,”我把头埋在她衣襟处,“小春和我像吗?”
在旅馆时,花嫂曾和我感慨,如果小春还活着,也许能和贤治一起去城里上学,和我们一道离开。那时的我就隐约知道了月姐对我的熟稔感来自何方。
“不像。”出乎意料的,她很快反驳了我。月姐理了理我的头发,“你比小春勇敢、聪明。你们不一样。”
小春,一个普通的农村小女孩。她不敢独自留下顶着倾盆大雨,挨家挨户通知撤离。她也不会算数、统计,在受伤后会撒娇打滚哭泣,不会安分坐在旅店里修养,还夜以继日地筹谋月姐不懂的东西。
所以她不懂山势,偷偷跑出去玩。在山中迷路后无法求助,彷徨挣扎,直至被改变走向的山体掩埋。
她们不一样。但那个普通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儿。
她的动作轻柔、眷恋。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盖住眼底的复杂情绪。
几天前的暴雨让她心有余悸。熟悉的山雨欲来的场面是她永远无法遗忘的记忆,似乎已经看到带着血迹的山石,她的灵魂深处已经在颤抖。滑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降临,面对这样的危机,村里人都争先恐后地撤退,只有她撑着伞一直守在南路口,魂不守舍地看着每一户离开的人家。
那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在她心头浮现,她一一看过每一张慌忙撤退的面孔,每一个、每一个都不是她。那个叫佑木的孩子,那个和小春一个年纪、一样活泼的女孩,如今在暴雨中,她也和小春一样不知去向。月姐不敢想,她是否也会看到和小春一样冰冷的尸体。如果让她两次看着蛛丝无力地垂下,不如直接让天灾毁掉她的所有。
于是她冲进雨中,想去寻找那个女孩,却被村长拦下。当月姐找到贤治时,她用颤抖的嗓音叙述小佑的失踪,失去女儿的痛苦与恐惧再次卷袭了她的心头,她几乎没办法冷静下来。
还好,贤治找到了小佑。当小佑在旅馆因为疲惫陷入沉睡时,她不知多少次紧紧握住那双因长时间泡在雨中而发皱的手,眷恋地描绘着小佑安详的睡颜,抚平自己心中的恐慌。
还好,你活下来了。
你将拥有和小春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你将回到城市,回到你爱的人身边。
你仅仅是活着,就为某些人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她湿润的褐色双眸深深凝视着我,轻轻推我一把,把我塞到宫泽贤治身边,“走吧,小佑。”
被宫泽贤治扶住的瞬间,我脑子浮现出早上在山岗上,他翕动的唇瓣。我知道他当时在说什么了。
小、春。
……就这样,伊哈特伯村的六天旅程成为了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