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言脸上笑意渐浅,慢慢的消逝无踪,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像是面对一张白纸,落下笔,染上印记,就再也抹不掉。他得十分谨慎的,思虑周全的,给她一个答案。
他不是一定要回答她的。
仅存的那一小节纸已经被毁了,就算他胡言乱语乱诌一通,她也不知道。
苏无言∶“那东西关乎了朝廷隐秘,牵连很多人。”他的声音像珠玉坠地,发出清澈的响声,透亮,再逐渐沉闷。
朝廷?
她大概猜得。
剩下的东西该是在三王爷手中,否则他不会及时赶到,又顺势救下他们。
姜芜在心中那张纸上重重写下三王爷的名字,和朝堂牵连,看来三王爷也并不如传闻中说得那么放情丘壑,不问朝政。
权力炙手可热,谁都想尝尝滋味,谁都会爱不释手。
世上哪有什么冰清玉洁的人。
姜芜点到为止,她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信息。这种浮于表面的,苏无言不必大费周折的骗她,而她在他口中得到了确定。
她岔开话∶“山火是你们放的?”
苏无言∶“不是。”
他不想替吴有为背这口锅。
“他们一开始并不想剿匪,后来听说有钦差大臣巡视,这才定了心思,将稽灵山烧毁。”
“一来毁尸灭迹,二来,也在钦差大人面前立一个循吏的名声。”
“所以你们故意使然,从一开始就将我算计在内。”姜芜并非疑问,而是确定。
从苏无言轻车熟路的带她找到柳姨娘的院子,到山火,再到被官兵捉住,以及“那东西”的闹剧,都是他们完完整整设计出来的。
是要引来三王爷。
只是她想不通,他们素不相识,顶多只在嘉谷山有一面之缘,为何要将她卷入其中?
苏无言∶“并非如此,我原本不想将你牵扯,只是事事无奈,最后将你牵连。”
姜芜不觉得天下有无缘无故的牵扯,也不会因他的一句“无奈”而谅解。
“你将装鬼线索递给吴有为,再任其跟踪,最后在稽灵山任他一举歼灭,毫不还手,是为了等你等的那人?”
“真是用心良苦呐。”姜芜故意戗他。
“多少性命在你眼里都不过如此,看着她们鲜血淋漓的死,你内心也毫无波动吧。”姜芜冷声问他,在姜芜开口那刻,苏无言脸色煞白,心口绞痛,浊气逼入肺腑。
他惨白的笑,唇角微微扬起,带着苦涩的无奈,余光不敢瞥见姜芜。
“我有一问,若以一人而天下,是你该如何选?”
用一人换天下。
姜芜顿住,一人和天下人,天下太重,一人的性命太轻,她选不出。何需她选,早有人为她做出选择。
以一人身而往天下的,何其之多。他们大多义无反顾,为国为民,有崇高理想,有追寻目标,他们有信仰,有希望。脚下的土地让他们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可被稽灵山掳去的妇女,她们的愿望是回家。
苏无言∶“一人而天下,百人而天下,以天下人而为天下。”
“易水,是你会如何选?”苏无言低声喃喃问她,又像在问自己,敲打着内心的彷徨。
他见惯风雨,血腥死人的事在他眼里稀疏平常,甚至早就麻木。别人说他冷漠也好,冷血也好,薄情寡义,铁石心肠都无所谓的。
可姜芜的话却像一道鞭子,长满倒钩,血肉模糊时还要拷问他的良心。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苏无言说,像在辩解,像在给姜芜一个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冷血,不那么无情的借口。
“杀生成仁。”苏无言呼吸一滞,抬头看姜芜,最终别开眼。他怕看到一双失望的眼,怕看到姜芜对他的疏离。所以,在他可以选择时,去避开。
姜芜心中一颤。这样的话恰似一个人能说出的,也是他会选择的。
她嗫喏开口,又闭上。已知的结果又何必试探。
“你的气量太大,心胸太广,百川异源而归于海。可我们只是世间浮萍,尘间草芥,无所依,无所靠。没有崇高理想,没有追寻目标,脚下的土地,一粥一饭就是我们全部的期望。而你,在追寻你的大道时,将我们的期翼斩断。”
姜芜的声音很冷,像水滴击打岩壁,没有份量的特立独行,却掷地有声。
“大道之行,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姜芜留下一句,待苏无言抬头时,只看到她的阑珊背影。房门紧闭时,寂寥无声。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苏无言紧紧拽住拳,鬓发被汗水沾湿,直到心口的绞痛下去,他才缓慢松开拳,摊开冷汗淋漓的手掌。
沐浴焚香后,他凝神仰望天际,忽得唇角露出一抹细致的笑。行则将至,总有一天能行至彼岸。百川归海,大势所趋。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