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最初,原本空荡荡的榻上新添了折叠整齐的被褥,地上多了双黑色的软靴,榻边的矮桌上摆放的不再是晦涩的医书,而多了市井间备受欢迎的话本子,
这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路遥一时兴起带回来的,可合在一起,这药庐看起来就像是换了个样子,熟悉中透出一分陌生来,
这其中最大的不同,还是多了个活生生的人。
黑发的青年就坐在她的手边,眉眼低垂,腰背挺得笔直,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濒死的苍白和脆弱,通身气息内敛,犹如一把收入鞘中锋芒尽敛的利器。
她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路遥盯着邵衡看了一会儿,心中由衷地升起一股喜悦,
作为医者,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到伤患在自己的悉心照料下逐渐康复。
恰在这时,南山堂也传来一个好消息,她先前托董老大夫寻找的草药都有了下落,不多时就能送到她的手上,
有了这些药材,邵衡身上潜藏的毒就不再是问题,
这可真是双喜临门。
路遥默默在心里盘点了一下今后的安排,发现在开始解毒之前还有一段空余的时间,再一想邵衡被她拘在木屋十余天,伤势已无大碍的现在,是时候出门透透气了。
恰巧,明天到了南山堂每月一次下乡行医的时候,正好可以带邵衡一起去。
路遥把自己的打算讲给邵衡听,换来邵衡点了点头,然后说要做些准备。
她目送邵衡去做“准备”,心里不免有些好奇。
行医用到的东西早就整理好收进药箱里,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很快,青年去而复返,路遥一眼就看出不同来。
无他,这人的“准备”竟是在脸上蒙了一块面巾。
啊这……
路遥眨了眨眼睛,忍俊不禁。
死士行动时会借黑暗隐藏自身,为了融入环境,惯会穿黑色的夜行衣,再用黑色的面巾遮挡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
邵衡眼下的打扮与此类似,一身方便活动的褐衣,用同色的头巾包裹住头发,再用差不多颜色的面巾遮挡住面容。
只是黑色主肃杀,象征不可违逆的威压,亦有神秘莫测之感,黑衣的死士如行走于黑暗的夺命使者,震慑敌人,带来死亡的恐惧,
而邵衡如今的样子和刀尖舔血的死士大相径庭,反倒是像打家劫舍的山匪头子、
路遥压着笑意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暗自摇头,
这么说也不对,山匪可没有眼前之人这般肃杀的气质,也没有这样一双沉着冷静的眼睛。
看够了,路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邵衡会意,伸手解下遮面的布巾,面上浮现出一抹忧虑,低声为自己争取道,“我、是被幽冥间追杀的叛徒,若是被人看到……”
幽冥间不是慈善之辈,到时一定会给医师带来麻烦。
路遥不以为然,“你这打扮才更惹人瞩目。”
一群人里突然蹦出个戴面巾的,岂不是光明正大告诉别人自己有问题?
见医师误解,邵衡解释:“我、可以暗中保护、”
“”这怎么行?”不等邵衡说完,路遥摇了摇头,把人摁在桌边的椅子上,摘掉裹在头上的发巾,翻出黛粉和胭脂,蘸了些点在手心,慢慢揉散,“你非我侍卫,此行亦只为散心,哪有我在街上逛,倒叫你隐身相随的道理?更何况,这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很快,胭脂被调成合适的颜色,路遥笑意盈盈地望向邵衡,青年头顶处被发巾蹭得翘起来的碎发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路遥忽然想到,青年身形修长,单论身高是要比她高上许多的,可过去这么多天,她却从来都没有觉得她去看他时仰着头会吃力、
也是,这人在她面前不是卧床休养,就是垂首静立,气息内敛、姿态压得极低,也难怪……
她闭了闭眼,挥散片刻的恍惚,指尖抵着青年的下巴,稍一用力。
邵衡顺从地仰起脸,目光温顺地垂落,不敢有丝毫冒犯。
看,就如现在这样,路遥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凑近了去,仔细打量对方的面容,思索片刻,以指尖蘸一点胭脂,在他的脸上轻轻描摹起来。
在少女俯身靠近之时,邵衡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僵挺着一动也不敢动。
近,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他只需稍稍抬眼就能看到少女凑近的容颜,纤长的睫毛随主人的动作微微垂落,能听到少女平稳的呼吸,吐息间有微弱的气流穿过发丝,
还有熟悉的、逐渐将他包围的、草药的清香,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山崖下,疲惫、虚弱、无力,不知时间流逝。厚重的绝望笼罩着他,如同挥不散的乌云,黑色的渡鸦在林中嘶鸣,叫声低哑怪异,高居枝头等待饱餐一顿,
邵衡知道,自己正在死去。
然而在即将失去意识之时,他恍惚看到模糊的人影踏着光自黑暗中向他走来,草药的清苦驱散枯枝腐败的气味,亦将漆黑的绝望浸染……
“好了,你瞧。”
温热的气息倏尔远去,邵衡恍然回神,正撞上医师沉如点漆的双眸,是他想得太入神,竟不知不觉盯着少女发起呆来。
邵衡慌忙错开视线,下意识顺着医师的指引垂眸看向镜子,怔了一下。
镜中的青年同他明明是一样的鼻眼,一样的五官,可一眼看过去,却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这幅错愕的表情逗乐了路遥,“一点小几俩罢了。”
这可是她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独门绝技”,用得好是能保命的,旁的人或许也会,却绝对比不上她技艺精湛。
许久未用,今日一看,手艺丝毫没有退步,不愧是她,路遥嘴角微微翘起,满意地欣赏成果,透过镜子,她的目光不期然同青年撞在了一起。
不知何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已经不见了谨小慎微的疏远,刹那的对视,其中翻涌的波澜叫路遥刹那之间心下一颤,
她下意识望向镜前的人,青年还是那副沉默内敛的样子,方才镜中所见仿佛只是短暂的幻觉——
或许真的是她看错了吧,路遥淡淡转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