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衡默默点了点头。
眼前,无形的分界隔开层层叠叠、葱郁到几欲窒息的树海,于这无人之地隔出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厚重如山、笼罩整片山林的墨绿云雾在此泄出一丝缝隙,耀眼的日光自九天之垂落,于昏暗的丛林中投下一丝璀璨的金光,
这里隐于深山,来路曲折,确实是个人迹罕至的好地方。
“那就好。”
一路上紧紧箍在腰侧的手掌松了开去,少女松开了对他的束缚,
邵衡往前走了两步。
这里风景秀美,无人打扰,
会是个很好的埋骨之地。
待那人站稳,路遥沉默地后退一步。
她看到邵衡从怀中取出一件白色的瓷器,表面颇多瑕疵,看上去有些粗糙,颜色也并非时下最受追捧的淡青,而是在惨白中夹杂着浑浊的杂质,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能被这人这般小心护在心口,几经波折依然完好无损,连裂纹都没有一个……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待深究,路遥便看到,通身破碎黑衣、脸色惨白的青年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半跪下去,五指插入地下,掘出一捧泥土放在一旁,看样子,竟似想就这么徒手挖出个坑来。
为什么?就为了埋那个瓷盅?
这么大费周章不顾死活折腾一大遭,到头来就只是为了这个?
山林之中本就阴冷,昨夜的一场雨致使地面雨水积聚,泥泞不堪,湿冷之气顺着积水渗入地下,
不过片刻,路遥已经看到那人额上尽是冷汗,手也颤抖得不成样子,
却仍旧不肯停下。
一下,
两下……
淤泥在地上堆积成一个小山包,沥出的积水洇湿了膝盖处本就单薄的衣衫,
那个人对自己的狼狈模样浑然不觉,只知道埋头干活,
不仅固执,还笨得要死。
“唉……”
路遥忽然就觉得没办法再继续看下去。
这一声叹息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的明显,犹如一声惊雷炸响在邵衡的耳边,叫他心头猛地一跳,倏地僵在了那儿,不敢动弹。
是不是他的动作太慢,大人已经耗尽了耐心?
必须快些,再快些、
这时,邵衡感觉到温暖的气息逐渐靠近,一点纯白的衣摆划过眼角,如同洁白的云朵落下来,顷刻之间被染上泥泞的污渍。
他听到少女说道,“我帮你。”
紧接着,一双素白干净的手映入眼帘,毫不在意地没进土地,沾染上泥土,再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大、大人……”
邵衡呆呆地望着俯身的少女,
灿金的阳光勾勒出少女纤长的身姿,墨发,白衣,轻盈柔和的恍若九天神女降临于此,美好的仿佛一场幻梦。
“怎么傻愣在那儿?”
少女轻柔的声音将邵衡惊醒,仓惶之间,他不经意间瞥见自己肮脏的手,忽然就意识到,他自己的样子究竟是怎样的不堪,
衣衫褴褛,满身血污混着污泥。
在少女的注视下,邵衡瑟缩了一下,颤抖得不成样子,徒劳地缩紧手掌,想要把不堪藏进阴影。
路遥用了点内力,连拍带挖地弄出一个三尺见方坑洞,回头招呼时却见那人傻傻呆呆地愣在那儿,好半天不见动静,只得无奈地唤一声,“快过来,看看这个行不行。”
不行的话,她就加把劲,再往深里挖一挖。
“……足够……多谢……大人……”
低哑略带哽咽的回答让路遥诧异地看了过去,但只看到那人脑袋低垂,落下的影子遮住了脸,看不太真切。
“那便好。”
路遥不甚在意地甩甩手上的泥,起身退到一旁。
邵衡低着头,直到少女越过他离开,这才缓缓抬起头,跪在深坑前,把瓷盅端端正正放在正中。
这里面装的是他曾经的同僚,名玄廿。
死士卑微,总是得不到主人的珍惜,轻易便会折损,
或是任务失手死在敌人手中,或是犯了错处承罚至死,又或毫无缘由,只是撞上了主人心情不好。
饱受折磨不成人形的尸体被随意丢弃,荒野上,乱坟岗,任风吹日晒,鸟兽啄食,这是死士最常见的下场。
相较之下,能有一座坟,哪怕是一座没有碑的孤坟,也比曝尸荒野要好上太多。
邵衡慢慢整理着简陋得不成样子的坟茔,撒上一捧枯叶。
他发过誓,要带玄廿离开那座炼狱,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虽然迟了些,
可他做到了。
此处风景甚好,无人打扰,玄廿应该会喜欢。
至于他自己,叛离主家,伤重至此,这幅躯体已经经不起多少折磨,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但如果是大人的话……
邵衡膝行几步,以柔顺的、臣服的姿态朝向白衣的神女,五体投地,深深拜伏下去,
“邵衡,任凭大人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