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铜闭上眼,片刻后,起身,披上大衣。
夜晚,看不见什么云,月色直直落下来,陪衬的纯白野花也显得绚丽。木屋前吹过歌谣,女精灵坐在门前的圆石上,白发飘扬,如同身披月光。
孩童啊,归来吧,妈妈在等你回家。
游子啊,归来吧,母亲在等你还乡。
耳侧响起脚步踩踏草地的声响,珐毕安知道人来了,矮人的脚步比除龙人外的种族都要重,很容易辨清。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总要来的。”赤铜熟悉附近的一草一木,这些年来,他从未靠近此处,在文化宣传计划之前,也未曾一次清扫过母亲的故居。然而,记忆如此奇特,无论怎么疏远,却还是清晰着。
“你还记得这块石头么?”
赤铜捂住脸:“记得。”
精灵轻盈跃下,贴紧捂脸的手:“这边脸,是这边脸记得么?”
当年,黄铜出远门。赤铜和珐毕安大吵一架,结果被揪住脑袋直直往石头上撞,还留下了相当明显的凹痕。
“你还大半夜偷偷爬起来,偷偷摸摸,花一晚上时间才把脸痕磨平。”
赤铜将那只手拍开,珐毕安后退几步,脸上笑吟吟。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话没来得及说出,珐毕安背过身,偏过头看他:“陪我走走吧。”
灌木中窸窣作响,黑暗中的目光星星般闪烁。夜里,森林比白天还要热闹。珐毕安折根树枝,挥手,便打乱一丛杂草,偶尔跳出个青蛙或小虫,还会装模作样的吓一跳,连带着赤铜也吓一跳。
跳过溪流,顺水往下走。远方树林响起几声狼嚎,猫头鹰锁在树叶中咕咕叫唤,偶有几条小鱼跃出溪面,水滴飞上脚踝,冰冰凉凉,似是踩踏秋霜。
“我记得就在这附近吧。”珐毕安负着手,远看,就像秋游的少女。“那年,洛默尔刚被收养,你骗妈妈说带他去河边玩,却偷偷把人往树林深处引。”
那年铁皮十九。明明已经成年,却还是改不了顽皮性子,联合戴安娜,把新弟弟哄进树林,结果三人都迷了路。
下午,他们遇上了意外,是一头成年血皮熊。这种魔物体型接近普通棕熊的两倍,皮糙肉厚,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冒险者公会的给它们评级一般是C,对还年轻的矮人来说,已经是个强敌。
他当时讲些幼稚的兄弟情义,拼死把弟弟和妹妹护在后头,还会说些小说中的中二台词。直到手臂折了,脚骨碎了,一只眼瞎了,半边耳朵飞了,也没有退去一毫一厘。
好不容易找机会让戴安娜逃走,却找不到机会送走洛默尔。最后他筋疲力竭时,还是洛默尔救了他。那小子,十三岁上下,没练过魔法和武艺,竟敢挡在他前头,裹着好几圈不知什么植物的粗大叶片,硬是让身体看上去大上好几圈,还不停发出刺耳又难听的尖叫。
血皮熊也被他打伤,又遇到不知名的“怪兽”,一时居然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拖到戴安娜搬回救兵来。
“那天我真是吓了一跳,戴安娜慌慌张张跑回家。脸上全是泥巴,裙子破破烂烂,鞋子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浑身到处是磕碰出来的伤。她抱着我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们要死了。”
珐毕安转身面向他,倒着走:“小时候的她真是可爱极了!不像如今这样……唉,她真该把多点工作交给员工,否则也不会看上去那么老。”
铁皮停下脚步:“够了吧。”
珐毕安也停下:“什么?”
“我们相当了解彼此。”
“谁叫我们是家人呢?”
“所以,我才觉得你恶心。”赤铜的声音很沉,“我或许不怎么喜欢那些家伙,但好歹家人一场,该给的面子与尊重一点都不会少。可你呢?”
“我只是想回忆下过往,亲爱的弟弟。”
“不,你骗不了我。你的本性从未有过更改!你不曾感受过任何悲哀或怀念!只有一种情况才会叫你眷恋温情,就是当你决定下杀心的时候!”赤铜的声音越来越高,几近咆哮。
正因是手足,他才比任何人明白,眼前的雪精灵不存在所谓温情,只不过恶魔披上人皮!
“我可真伤心,我对手足的离去深感悲哀,我对母亲的哀痛不曾作假。”珐毕安手上的树枝瞬间燃烧,眨眼间只剩灰烬。周边的溪水“咕噜咕噜”沸腾,鱼儿争先恐后的往岸上逃。
“我有点好奇,这些天,我们也算相安无事,为何突然找起我的麻烦了?”赤铜取下别在腰上的羊角锤,问。
“你应该知道吧,我们的弟弟死了。斯比瑞恩过世前找过我,通知我说,关于遗产有了新进展。”珐毕安扎起长发,抽出军刀,“我想了很久,他既然不找我帮忙,为何又要多此一举?但当他死后,我才终于想明白。”
她慢慢平举刀,直指赤铜眉心:“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出事,所以才会和我我。”
“那与我有何关系?”
“很简单。目前已知的纸条有四张,而约拿不确定是否有纸条。但,养子女可不只有五个。你,赤铜,同样是母亲的孩子。”
“我收集了全部的四张纸条,也已经弄懂它们的含义,但明显离遗产还差一点,说明起码有五张纸条存在。”
“你从哪里弄来的第四张纸?戴安娜那张应该不在你那儿……”铁皮声音卡住,弄明白了,“原来是你袭击了去拿证据的守卫!”
“原本那张纸条我烧掉了,却还是落到你手上,看样子那家伙偷偷用魔法复印了一份,估计是不想丢工作吧,挺不错的小聪明。”珐毕安笑吟吟道,“继续正题,如果约拿说的是真话,那么剩下四人的纸条信息我都知道了,剩下最后一张在谁那里不言而喻。”
“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说打底,我根本没找过什么无聊的遗产!”赤铜冷笑。
“你不需要找。”珐毕安说,“你只需要等人去死就好,这样你就可以足不出户,只需听手底下人的报告,就能掌握全部纸条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我身为族长,搅得聚落混乱,就为了拿到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遗产?”赤铜冷笑一声,“军队里待那么多年,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正如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弟弟。”珐毕安慢慢走近,“你能为族长的位置背叛母亲,自然也能为更大的利益背叛种族,多么合情合理?”
“斯比瑞恩他找到了遗产的线索,你害怕他找到遗产后,自己会一无所得,所以你才会派人让他闭嘴。如果我没猜错,王子与那个编辑都是你邀请来的,对么?”
“更别说,这些天的案子涉及许多违禁品,不在矮人族群中有足够的权利是很难放进来的,有什么人比你这个族长更合适?”
赤铜知道,他怎么解释,这位曾经的姐姐都不会听。她跟以前一样,从不讲理。
口哨吹响,十数名矮人守卫全副武装,从隐蔽处踏出。
“你不信任我,我也未信任你。如果可以,我不希望走到这一步。抱歉,在和平时,你是我的姐姐,但在混乱下,你只是个不稳定炸弹。我来赴约,就没想着让你安稳离开。”
珐毕安勾勾唇,热流吹拂着鬓角,刹那间,风儿尖叫,流水逃逸,只有火光奔腾狂吠!无尽热浪层叠不息,军刀的寒光化作唯一寒意。
红莲绽放,空间轰鸣,刀与锤交错成影。汗水蒸发,偶尔飞散的血滴融入水汽,火与雾霭轮流遮蔽身形。
哎呀。珐毕安心想,虽然斯比瑞恩是个蹩脚诗人,脑子也不大灵光,倒也说过一件对的话:同一汪河水,无法汇聚成同一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