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云间透下,给天空翻腾的黑墨勾出几条白边。迎面微风吸饱了冷凉,夹杂泛潮植被的清香,本是清爽天色,偏偏重了水汽,倒不如痛痛快快落场雨。
从聚落出发,沿吊桥往邻山走,漫山白花便在瞳孔中绽放,偶有几枚花瓣翻飞而至,落在克劳克的肩头或衣领。青年与龙人驻足遥望,能看见吊桥尽头,小木屋驻留在山腰的花丛边,到也算惬意景象。
对照铁皮发来的消息,黄铜夫人的故居就是这。
铁皮给他发来尸检报告后,他顺带回复了占卜结果,并问他矮人聚落里有没有木屋。
确实是有的,不过仅此一间,那就是黄铜夫人的故居。没想到弯弯绕绕,又回到养子女们间的纠葛上。听说铁皮已经去找他父亲要那些人的背景,希望能尽量快些。
走过吊桥,向山行不久,木屋越发近了。这才发现屋前有块“维修中”的告示牌,抬头仔细观察,却见木屋多处有修补痕迹,似乎最近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
克劳克给赤铜发封信,示意自己要进屋,对方很快就传回批准的答复。推门而入,迎面而来一股香风。屋内陈设简洁,木地板上的卷草纹蔓延开,活灵活现,几乎要爬上正厅的桌椅。大门对面,窗户敞开,沿边铺上一层花瓣,阳光照进来。
多伦扯扯克劳克衣领,指指房间左侧,那里站着人,身形不高,却也没像矮人那么矮。或许是听到动静,他转过身,露出腼腆又温和的笑容。
克劳克瞧着眼熟,还在思考,对方却率先认出他:“欢迎光顾此地,虽非故人,但故人孩子的客人倒也令人欢喜。”
二人模模糊糊地应和,还是没想起来。
“在混乱散开之前,我们曾于我兄弟的府邸中相见。”男人伸出手,看到面前的人类青年下意识后退,便又收回去。
克劳克总算记起,这位是养子女中被叫做老幺的那位,初次见面时,他一句话不说,也没有什么能让人记得的特征,简直毫无存在感。
“您好。”克劳克略微行礼,“很抱歉没认出来,您是……”
“斯比瑞恩,这是我的名字。”
“您在这儿……”
他目光转向身前的橱柜,最下层被摆上两捧白花:“从过往之地寻一片尘埃,难道是错的吗?”
龙人歪歪头,看向克劳克:“那个,什么意思?”
“他说他是来回忆童年的。”克劳克简单解释,转而摸摸后颈,“斯比瑞恩……有些耳熟。我们曾见过么?”
“我的蹩脚言语刊载在三流报纸上,或许,您曾在那堆垃圾的边缘见过我的名姓。”
“啊!”克劳克眉心舒展,“是你啊!”
他在书店“扫荡”时买过这位的诗集,内容怎么说呢……中级学校的学生估计会喜欢。
“希望语言垃圾不曾侵害您的大脑,请原谅我曾用它们换取些许钱银。啊,生活如此,明知正走向暗夜,却还要捧束烛光。”
“嗯……”多伦试图思考,很快就放弃了,“您说什么?”
“他说他觉得自己双标。”克劳克解释,又忍不住问,“您能不能好好说话?”
“若引发不快,还请担待,这就是为何我很少与人交谈。儿时为瞻仰诗词的荣光,我听从姊妹的建议,将韵律融入话语。然而,蹩脚的言语重复千万遍也不会成为美,等明白自己走错了道,才惊觉为时已晚。”
这次多伦没来得及问,克劳克就转头解释:“他说他被姐妹忽悠着这么说话,以为能提升写作能力,结果被带歪,扭不回来了。”
他停顿半秒,又问:“既然您在这,我也就不拐弯抹角。赤铜先生让我们帮忙调查约拿先生遇害一事,目前认为你们这些兄弟姐妹相当有嫌疑,能不能告诉我这几天——尤其是案发当时你在干什么?”
“约拿,我的弟兄。”斯比瑞恩看向身旁的橱柜,二层那格,摆放着一张合照。六名年纪各不相同的男女簇拥着一名矮人老妇,各个都面露微笑,“故居、故人、故友……本应欢喜,却遭厄难……这几日,我与其他人一样,在寻找过往幽灵的残渣。”
克劳克愣了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你指那些字条。”
“我并不渴求财产,母亲的残余足以支撑我度过余生,不必再当一次秃鹫。”
克劳克习惯性的实时翻译:“他说黄铜夫人死时已经分过遗产,而且还有剩的,没必要再觊觎纸条上这笔不知真假的钱财。”
“正是如此。我只是……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挖出死者的骨骸?虚构出不存在的死灵,就在这世上!”斯比瑞恩的话语突然加重,又很快恢复平和。“就让她安息吧,过往的魂灵不该爬出坟茔。”
“你觉得叫你们来的信是伪造的?”
“死而复生,如此困难。正如将砍倒的树重新立起,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母亲这等参天巨物!”
“他说复活黄铜夫人几乎不可能,所以那东西肯定是假的。”克劳克给多伦翻译完,转而说,“有没有可能是提前准备好,定时寄出呢?”
“若是如此,那我自会探明真相。”斯比瑞恩看上去很坦然。
克劳克眯眼:“你对纸条指的遗产真的没兴趣?”
“自然。”
这或许是个机会,那些来路不明的纸条说不定和凶案有关,略作停顿后,克劳克问:“能给我看看吗?”
斯比瑞恩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纸条,递上:“你不是第一位向我请求此物的客人,约拿、洛默尔和戴安娜……他们都曾来访。”
克劳克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了这么一段话:“钟声半空回响,愿二位誓言永不遗忘。”
笔墨很特殊,薄薄一层虚浮于纸面上,感觉不是一笔一划写出,而是是拿贴纸贴上去的,看上去真是怪极,应该就是所谓的“附加”上去的文字。
克劳克皱眉抬头:“某种谜语吗?”
“是的,其他的应该分散在其他手足掌中。”斯比瑞恩闭上眼,“他们如埋葬自己的骨灰般收藏着那些纸条,若有人追寻,便会当做强盗了。”
也就是说,其他养子女都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谜语藏的很死?有点麻烦,这句谜语很明显只是谜面的其中一段,如果想知道全貌,估计得将其他养子女手上的部分聚到一块。
话说回来,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二人”、“誓言”、“钟声”……克劳克眉心紧皱,以前确实没做过这么费脑的委托,缺乏经验加上线索又多又杂,搞得他有点脑袋发昏。
“您还有疑问吗?”斯比瑞恩礼貌地问。
克劳克点头:“很多。比如你和手足间的关系,各位的工作与日常,案发前后您的动向,对这场凶案的看法之类。”
“这些,兄长之子昨日便已与我探讨,何不去向他索要回答?”
铁皮已经问过了?看来消息互通还不彻底,得回头找他好好聊聊……唉,毫无治安系统的社会架构,加上他和多伦这俩完全没做过类似委托的新手……完全是一加一小于二。
“若无其他困惑,我便先行退去。”
“我还想再聊聊呢,很急么?”
“长姐与我有场聚会。”他侧移几步,打开窗,“山顶,家人们曾在那里播种,每人尽心呵护种子,妄想属于自己的花海开满山丘。然而,时光匆匆,昔日花园不再,只剩这些不知名的白花漫山遍野。”
明明已经高过窗沿,他却还是踮起脚,对二人说:“赴约的人已经到了。”
克劳克和多伦上前眺望,远远有道人影,正逆着花雨向上。克劳克有些看不清,正准备将魔力聚集到眼中,就听见多伦问:“那是珐毕安小姐吗?”
精灵轻撩长发,雪白发丝如柳絮般飞舞。她本抬头看向山巅,忽似有所感,往小屋这边望来,向克劳克等人挥手,嘴角带笑。
“珐毕安小姐昨天并未回来。”克劳克歪头问斯比瑞恩,“不,不光是她。你们在约拿死后都不约而同的不再回赤铜给你们准备的房间,为何?”
斯比瑞恩收回目光,平静回答:“我早已习惯孤独,除母亲外,其他光亮都太过灼人了。至于我的手足同胞,人怎么能知道他者的所思所想?”
说罢,他离开桌边:“我的长姐已经赴约,我也得赶上。若需探讨其他疑问,就让我们在明日截一断时光。”
斯比瑞恩很快就离开了木屋,克劳克没有拦,他觉得大抵是问不出什么了。那么,接下来,该好好检查这栋小屋,如果占卜给的启示没有弄虚作假,这地方应该藏着能推动调查的线索。
为节省时间,多伦与克劳克决定分头行动,龙人调查卧室等里屋,而克劳克负责门厅。
克劳克走到斯比瑞恩刚刚站着的位置,从橱柜一层开始查,斯比瑞恩在这里留下一捧白花。白花无名,却漫山遍野的开放。花瓣上还沾着露滴,明明白洁,却也在水与光下显出几分艳丽来。
不过更让人注意的,是另一捧花。花是同种,却早已枯瘦,叶片与花瓣又干又脆,大概放这有几天了。
很怪。到不是怪在花本身,而是怪在六位养子女。除了本身就是矮人的赤铜外,其他几人应该都很久没回来了,为何只有两捧花在这里?难道其他人有其他祭奠方式?那另一捧花又是谁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