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不知道在神殿中徘徊多久,时间流逝,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在原地踏步。
直到推开第二十三扇门,视线豁然开阔。刻着浮雕的圆柱将中央的草坪包围,灌木还保留着青翠,两架木长椅被树丛围住,上头看不见一丝尘土,角落里有秋千在微微摇晃,刚刚还有人在此玩乐似的。
多伦擦擦长椅,垫好衣服,把克劳克放下,让他稍作歇息。又看看这方小院落,植物都长得很好,而且似乎被人定期修剪与维护过,秋千与长椅也明显有被清扫的迹象。
难道这座地下废墟还有人居住?
克劳克睁开一只眼,趁多伦不注意,偷偷捏起一根草,略做检查,发现这些植物体内的魔力量高得吓人,几乎算半个魔物了,可能正因如此,它们才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存活,应该用魔力代替了光合作用。
这种现象,只有魔力极其充沛的特殊环境下才会出现,在维护建筑外层强力封印的同时,还能溢出这么多魔力……那个魔力源到底是什么等级?
少年想提醒多伦这点,张开嘴,喉头伸缩,却只能吐出嘶哑的“嗯啊”声。
龙人赶忙回身,在克劳克面前蹲下来,发现他的脸不知何时从苍白转成通红,可又明显不像是有所好转。多伦犹豫着伸出爪子,褪去金鳞片,变回人类的双手,抚开少年的刘海,轻轻贴上去。
很热。哪怕对温度不敏感,多伦也知道这温度不对劲。
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再这样下去,情况会越来越恶劣!
耳边响起咔哒咔哒声,四周的温度猛然下降。多伦站起身,下意识让手脚变回龙爪,竖瞳闪烁,双耳竖起。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慢慢靠近。
一名穿着破烂长袍的人影佝偻着从灌木后走出,若是在普通公园,龙人很乐意与他打个招呼,但在此时此地,这样的家伙只会令人警觉,更不用提,多伦从他身上嗅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那身影慢慢直起腰,看向龙人与少年,空洞的眼窝中有千足虫爬过,上下颚张合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他歪过头,兜帽滑落,露出无皮无血也无肉的苍白骨骼。
克劳克看着那枯骨,知道自己时候到了。
死灵厌恶生机,平时会躲避一切生灵,只有一种情况死灵会主动出击,那就是有生命将走到尽头时。
少年看向严阵以待的多伦,龙人应该并不知晓死灵的特性,正在盘算如何击溃那具骨架。或许等他回头,就会看见自己冰冷的尸体。
比起之前面对夫鲁夫鲁的血盆大口,还是死亡缓步走来更令人在意。这次总该死了吧,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过死,无论是前世,还是几天前那场“园丁”的考试。
不过多伦他们该怎么办呢?也许被吞下后,他不该向外求救,那样至少不会拖累别人。
但至少这次,死前不是孤身一人。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女神那傲慢的嘴脸,她摇摇手上纸张,那是他所写下的两个愿望:“自己设定爱人?可以,只不过,你没办法完全设定。我们有规定,当一个世界建立完成后,我们不能随意创造法则与生命。”
“所以,我只能选择与你描述相符的个体,扭曲那个世界他的命运,他会失去原本的人生与性格,来完成与你的邂逅。但即便是这样,你们也不可能一见钟情,能够开花结果的概率只有一半而已。这样的命中注定,你接受吗?”
他说:“那当然。”
唉,为自己的渴求夺走他人命运,真是自私得令人唾弃、虚伪得叫人恶心。
但是……但是啊,想找人目送自己离去,想听见别人为自己哭泣,想有人能在偶然间将自己记起。克劳克比任何人都知晓自己的自私与可鄙,但他还是希望如此。
这是爱吗?不。仅仅是因亲人无可替代,亲戚毫无意义,挚友离他而去,所有瞬间想到的亲密关系中,只余“恋情”这一空地。是不是真爱并无关系,只要能把正面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什么都行。
这就是那个愿望的动机,那个卑劣的愿望,让多伦与他的命运捆绑在一起。
如果没有许愿,多伦是不是会有更好、更值得期待的人生?会不会不这么懦弱?不这么单纯?不这么卑微?
最可耻的是,哪怕他无数次这么思考,却从未悔,甚至为多伦挡在自己身前而高兴。
他应该向多伦坦白,坦白他的性格与经历可能本不如此,坦白女神为实现他丑陋的愿望也许篡改了他的宿命。
但这些都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微笑着,慢慢放开克劳克这一只使用过半年的名姓。
若多伦还活着,他也许会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个“好”人,如昙花般夺目,又转瞬即逝。这样就好,他死了,却还活着,作为虚假的倒影活在他者的内心。而他者永远不会知道,那朵昙花的根系饱饮恶臭、污秽的黑泥。
“瞧瞧。我们又找到两位客人。”克劳克听见有人在脑中说话,但他已无法思考,眼皮慢慢拉下,一切隐于黑暗中。
多伦看向四周,数不尽的骷髅从四面八方涌出,将庭院层层包围。尔后,面前的骷髅分开,一名身着红袍,手握金属法杖的骷髅站出来,空荡荡的眼眶与他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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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最软的那张床打扫干净,我们有个伤患。”死灵菲尼斯推开大门,对身边的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的下属传念。
念话在一般情况下,只有施法者与对象才能听到。所以多伦只是看到菲尼斯把头转向一副仿佛是装饰的骨架,那骨架就抖抖身上的灰,优雅的行了个仆人礼,率领其他骷髅走进旁侧的房间。之后,菲尼斯对龙人点头,让他跟上。
多伦抱着克劳克,一路小跑进骷髅们刚刚进入的房间。这座房间的墙纸早已破烂不堪,挂画的钉子早已腐朽,变了色的好几张风景画只能靠墙才能树立。窗边的床板嘎吱嘎吱作响,不知什么时候就就会开裂。
死灵们抱来绒被和软床垫,弯下腰,给多伦让出路来。
多伦咽口唾沫,虽说是些骷髅,但他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不由得感到些不自在。
背上的克劳克发出一声微乎其微的呻-~吟,龙人心中一紧,大步上前,小心将背上的人儿放下。
菲尼斯随后赶来,把点燃的蜡烛放在床边:“抱歉,孩子。我命人上下找过一通,但神殿里的药要么坏了,要么烂了,都没什么用,甚至连绷带都化作沙尘。”
多伦蹲在床前:“请问,大概还剩多少时间?”
“恐怕没多少,孩子。我能感觉到这小家伙生机在流逝,继续下去,他撑不过一小时。”
龙人的头缓缓下沉,陷进床垫里。
“不要担心,我还有办法,先让让。”菲尼斯拍拍他的肩,龙人顿了顿,挪开身子。
那根白骨法杖中抽出一股苍白又透着些许青绿的细丝,死灵张开骨爪,那些丝便乖顺地盘踞进手心,然后一路向下延伸,穿透衣袍,钻进克劳克的身体里。
床上的少年吐出一口长气,高温与红潮一齐褪去。不久,在多伦的目光下,他慢慢睁开双眼。
“您救了他!”多伦张开嘴,脚下一软,跪在床边,明明并不疲惫,却像失去了所有气力。
“不,他没有得救。”法杖敲敲地板,菲尼斯摇头传念,“我专精的是死亡魔法,而并非治愈。刚刚那只是延缓了死亡的到来,他的生机依旧会不断流失,过世仅仅是时间问题。”
“那现在还有多久?”
“谁知道,但肯定比之前好得多。”
多伦松口气,总归是有希望的。
克劳克看着两人,眨眨眼,正要张嘴,就看到死灵那空荡荡的眼窝转向自己。
“我劝你不要说话,孩子。你需要休息,每浪费一丝体力都是在消磨你自己的生命。”一道有些沉闷的男低音出现在脑袋里。
克劳克与他对视,在心里道:“一位有自我意识的死灵?真是少见。”
“不错不错,我还以为你看到我会吓一大跳呢,就像你的龙人朋友那样。早安,年轻人,虽然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早上。”
克劳克紧凑眉心,微微摆头:“感觉附近有些吵,是在办音乐会么?”
“怎么可能呢?我倒是希望这里能热闹些,大概是幻听了吧,生机流失时偶尔会这样。”
少年闭眼,那声音随着遗迹的深入愈发清晰,除了鼓点外还夹杂着模糊的人声,嘈杂得像是上辈子童年时听到的老旧英语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