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需要道歉,老师。”可惜孙泽成向来是个头铁的,这次就这么顺嘴说了。教务主任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情,秋嘉年也淡淡地加上一句:“是啊老师,您跟警察似的,就这么从班里把人拷走了,大家都以为靳河要剃阴阳头了。”
祁绎被秋嘉年的语气逗得一乐,点头表示赞成。教务主任不熟悉其余的人,但是对祁绎还是认识的,毕竟这么多次集体会议发言,都是请这个模范生来的。他在剩余的学生面前需要做全面子,在这几个学生面前也需要做全面子,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妥协道:“行,这次是我误会靳河小同学了,偷窃到底是个不道德的行为,这次也是无意发现的,下不为例。”
在场的人只有秋嘉年知道教务主任在给报信的人打掩护,毕竟上辈子靳河进管教所的时候,李瑞阳就在班里公开了是自己给教务主任报的信,又再一次收割了人心。教务主任毕竟是教务主任,不希望一个班里出现太多风波,便将这件事就此打住了。
他也没有谴责靳河擅自使用器材室养猴子,大概也是不打算再追究。
秋嘉年又觉得有意思,靳河不相信教务主任,不肯说真相,孙泽成说的时候,靳河只单单看着孙泽成,也没有出言阻止过。他虽然看起来冷淡,但是却异常地相信这个同桌,甚至相信他能扛住教务主任的压力,这种信任,靳河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
祁绎在旁边三言两语地听着,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些惋惜:“好可惜,我还想近距离看看猴子。”
秋嘉年随口道:“跨区有个动物园,三小时车,猴子大概先会送到那里的诊治区,靳河和我还有孙子大概都会去。”
他也知道祁绎只是感叹一句,未必真的会去。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周末是祁绎雷打不动的书店家庭聚会,他现在不会找理由搪塞,大概会直接拒绝。秋嘉年也只是这么一说,没有认真,却看着祁绎低头思考了一阵:“好。”
“……嗯?”秋嘉年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地开口,祁绎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涨红了脸:“我,我是真的想看看,不是随口一说的,我只在小学的时候去过一次动物园。”
秋嘉年了然:“这次是什么理由唬过去?”
祁绎被他猜中,吞吞吐吐地说:“大概……说地理留下来补习……”
迟千声人还没来就被利用得明明白白,秋嘉年感叹了一句:“你就是知道尺子不好惹……”
上回有个家长因为小孩数学考差了,估计喝了点小酒,在群里开骂,说是老师不负责任。数学老师还没响动,迟千声已经开始回击了,他也没有谈到小孩,只是将炮火瞄向家长。秋鸣桐看聊天记录看得发乐,拿来给秋嘉年看,他才是真正感受到迟千声令人咂舌的文字功底。家长发了一百字脏话小作文,他就能发两百字,一个脏字不漏,把人的底裤都被扒光了,怼得毫不留情。最后还不忘加上经典的和气生财大团圆结尾,把自己推上了一个道德陡坡,气得坡下的家长干瞪眼。
那之后就没有家长敢怼迟千声,问问题也是客客气气的态度。
说到底,老师并不是能百分百地托起所有学生,在学习知识或送自己的孩子读书前,都要先明白尊师重道这四个字里,尊师在重道之前。老师和家长,也并不是一个甲方乙方的不对等关系,迟千声向来主张双向奔赴,成长受到的是整个环境的影响,而老师乃至学校,都只是环境里的一部分。不将老师当奴仆,才能不将孩子当傀儡。
祁绎倒是心里都有数,捡起来就能用。
等到回到教室,教务主任站在了台上,道歉的话只有一句,就是“我今天,误会了靳河同学”,其余的都是关于爱护动物以及关爱同学的教育,整个班级安静下来,那些在纸上写名字的同学已经低下头来,不看回到座位的靳河。
教务主任终归还是要稳住面子,也没有解释整件事,像平时发言一样说了些空话套话,但他确实如孙泽成所说的那样道了歉,祁绎看着秋嘉年面色有些不虞,拽了拽他的袖子:“没事的,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不能太过低头,不然平时怎么管理教学纪律。”
秋嘉年看着祁绎,却没有动:“我为什么要站在他的角度来看?”
祁绎愣了一下,但秋嘉年语气很温和,没有质问的意思,大概是上回和祁绎闹矛盾之后,也在慢慢改变:“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他们有他们的义务,我们也有我们的权利,祁绎,不要总是思考这么多,让自己活得太累。”
祁绎莫名地低了头,他觉得秋嘉年有时候着实让人讨厌,他说话从来不指向表面,总是一针见血地将最深层的东西翻出来。但是祁绎的胆子没有他那么大,他小学的时候喜欢做个乖乖学生,也习惯了看长辈的眼色行事,已经套在这么个模子里,挣不出来了。
祁绎看着教务主任走出去,孙泽成虽然捏紧了拳头,却也没有站起来。在祁绎眼里,即便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没有好的结果,就是没有用的。
他一定是对的。这样是最安全的。
秋嘉年却在教务主任踏出门槛的时候站了起来:“抱歉主任,但是我觉得,或许您需要给靳河同学一个说法。”
教务主任当然知道这个说法是什么,定然不是一声轻飘飘的误会,他站在门槛上怒视秋嘉年,眼神发冷。从前的秋嘉年或许会怂一阵,但是他毕竟自己也做过大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一个职业神化,因此也没有屈从的心理,反而说得更直白了:“关于不由分说直接来班上揪人,让靳河同学承受了这么多的非议……”
秋嘉年的神色也发冷,分毫不让:“我是学生,我尊敬您,但我们也是平等的。”
有独立的人格,有发出自己声音的权利。
罩在靳河身上的网,起于对于权威的归罪,也因为权威的漠视,变得更加窒息。
祁绎听着身边的声音,默默地攥紧了自己的手,他不断告诉自己,秋嘉年一定会失败的,即便成功,效果也是不理想的,他或许会受到针对,总之,在这个高中里,轻易挑战是不对的,就应该埋头读书,考出这里,然后就自由了。
“行,我道歉,对不起,靳河同学。”教务主任脸色垮了一瞬,但依然没有解释前因后果,还摆出了教育人的姿态,念叨了很多句大道理,看到这回已经没有多少同学听,脸色更是难看,匆匆离开了。
对的,就是这样,不理想的效果,祁绎想,和他想的分毫不差。但是,那又怎样?
在于教务主任态度妥协吗?在于班上同学的醒悟吗?都不是,秋嘉年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也没想过很好的结果,他只是觉得不甘,就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觉得不甘,就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祁绎的指甲扣进了自己的手心,他一向以结果来衡量,觉得没有结果的努力毫无意义,但是此刻,祁绎明白秋嘉年不是在逼迫权威让步,而是在卸掉自己身上对于权威盲从的枷锁。
这才是发声的真正意义。
孙泽成握紧拳头走到了台上,这次的身影和上辈子演讲的身影重合,只不过说出来的是截然不同的话:“靳河,他是看不下去那只猴子在马戏团受苦,所以把它救出来了。我跟他做了四个月零两天的同桌,我觉得他是个善良又热心的人。”他环视了一圈,台下签过请愿书的人都低着头,“我希望大家在看清真相以前,不要妄作判断,在没有了解过一个人之前,不要擅自贴上决定性的标签。”
秋嘉年弯起嘴角,觉得孙子这番发言很有孙子风范,估计是刚刚趁着教务主任废话的时候,在肚子里倒腾了很久才说出来。
靳河抱胸靠在墙边,愣愣地看着孙泽成发表演讲,他没有想过自己名字会这么高频地被提及,也没有想过有谁会站在他身边说话。等到孙泽成讲完,定定地看着他的时候,靳河挑了挑刘海下的折眉,扬起了一边嘴角,无声地比了口型:“干得漂亮。”
他不是没有脾气的人,什么冤屈都能往肚里咽。
这咽不下的气,有人会替他委屈。
靳河觉得能和孙泽成这样帮他的,真真像个傻蛋,但是这个傻蛋,有时候也挺顺眼的。
“抱……抱歉,靳河同学。”李瑞阳紧张地站起来,他显然没有意料到这一出,但是再不站起来的话,方才和他一同签请愿书的同学,只怕是会将怒火转嫁到他身上,“是我误会你了,我实在太心急了,真诚地向你道歉!”说完话,他从桌边走出来,走到靳河那一桌旁边,对着靳河鞠了一躬。
这是他早已想好的补救方式,在道歉的同时,还不忘标榜自己的正义。刚刚写过请愿书的同学也跟着他站起来,陆续地到靳河跟前来道歉。孙泽成走下来就看到这一幕,靳河一身黑衣服紧绷着脸不理人,旁边围着一圈,像是□□老大和他的马仔们。当下觉得靳河帅惨了,滤镜铺了十层厚,板着脸对着来的人说:“道歉的理由不应该是心急,而是证据不够就诬陷同学,做事从来不过脑子吗?”
其中有人还不服气:“我们问他,他什么也不说……”
孙泽成一摸脑袋,觉得确实是靳河不妥,但是靳河向来是不理人的,能误会他的,在他眼里已经是蠢人了,他去和蠢人解释,就是要把自己变成比蠢人更蠢的人。孙泽成觉得这样的逻辑散发着一种中二气,但是又挑不出错来,当下就认定靳河是对的:“他不说,你们就默认是这样?语文真的和陶老师学的?”
李瑞阳本来是想树个形象,没想到孙泽成紧紧抓着这个错处不放,有些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焦躁,只是又道了歉,就转身回去了。
至始至终,靳河都没有看他一眼。李瑞阳才想起来,当初给出去的零食,靳河也一点不动,随手甩给了孙泽成,他心里涌起被冒犯的恼火来。他当然知道靳河是什么人,典型的穷小子,身上的衣服还没有他的笔贵,就这样还敢对他摆架子。他暗暗记下了,打算在之后报复回来。
孙泽成找着下节课的书,旁边传来一声淡淡的询问:“你下周末要跟我去搬瓜么?”
虽然算是一个请求,但是听上去很像命令的语气,孙泽成看过去,靳河也只是挑了挑眉,脸上明写了“爱去不去”。
孙泽成跟着靳河好几次,自然知道靳河奶奶是卖瓜的,老人家腿脚不便,每次都是靳河帮忙把瓜装到三轮车里运到市场的。周末他们约好了去动物园,靳河就得提前把瓜装好。孙泽成周末也没什么事,他挠了挠头:“没问题啊,得多早?”
靳河点了点头,孙泽成仿佛看到自己投给□□的小弟简历被老大按下了通过印章:“早上六点,你要是起不来,六点半也行。”
孙泽成积极举手:“一定按时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