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没到正午,太阳不算毒,他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小时候也是周末的时候会来一趟,这条街和记忆里面一模一样。秋嘉年停到小泥人的摊前,摊上都是一些仿旧工艺品,除了小泥人,还有傩戏面具,瓷具,拨浪鼓,连带着拨弄的魔方,也做成了山海经里的角色,店主是一个慈祥的婆婆,她躺在竹椅上用蒲扇扇风,听到这边有响动,慢悠悠地说:“小件三块,大件五块,魔方十块。”
秋嘉年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婆婆你的价格还没变呢?”
婆婆听到声音,没有反应过来,躺着眯眼看了秋嘉年好一阵,忽然拍了拍大腿:“诶呦,这不是小嘉年吗?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秋嘉年笑了笑,被她扯过手去:“还记着呢,婆婆。”
婆婆用蒲扇拍了拍他的脑门,看着秋嘉年装作害怕地抱住头,忽然笑了:“你这小滑头,每次来买什么,都非要跟婆婆讲价,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你爸让你来我这练讲价来了,讲了半天又不买,骗了婆婆好久……”
秋嘉年听到这里,眼神晦暗了一下,还是讪笑着道歉:“那不是年纪小不懂事。”他又想到什么,“婆婆,您这该抬价了,总卖那么两块三块,本都回不了。”
婆婆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感叹地打量秋嘉年:“以前鼻涕虫一点大,现在窜个子,都长成了又高又帅的小伙了。怎么这么久不来看婆婆?婆婆都留着你问过的魔方,还有这电击小子,兔子面具……”她拉着秋嘉年不放手,一个一个从摊前点过去,“瞧着这些,都还在呢。”
他当初问到这些,大概也是有些感兴趣,但原因还是他爸让他练习讲价占了多数。他爸当初说,老人家儿女都去省外,一个人守着摊子不容易,既是训练他,也有让老人家身边热闹一阵的意思。看着老人家还留着这些,秋嘉年还是一阵眼热:“谢谢婆婆,这些打包,我要了。”
婆婆低着头抖出一个红色塑料袋,秋嘉年看不过老人家弯着腰,便帮着她将那些小玩意收拾进了塑料袋里,临了要转账,婆婆将手机推了回去。秋嘉年坚持了一会,婆婆还是没要,将那二维码往兜里一塞,又重新坐回椅子上扇蒲扇了:“婆婆现在年纪可大喽,争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
秋嘉年想说什么,但是婆婆自顾自说下去:“想当初你小豆丁似的,把这条街的小孩打得满街跑,没想到长大了居然不是个小霸王。婆婆已经够欣慰了。”
这时候祁绎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估计是看见秋嘉年在一个摊子上停太久了,有些好奇地过来看看,他看着老人家打了个招呼:“奶奶好。”
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又是哪家的讨喜娃娃,一上来就叫奶奶,想当初撵这小子好几遍,也只会老板老板地叫,怪里怪气的,跟个小大人一样。”
祁绎约莫听到了方才的那番话,用手肘暗地里杵了杵身后的秋嘉年,得知了秘密一样挑衅轻声道:“小霸王?”转头又去接婆婆的话茬:“我是他同学,今天来这边玩玩的。”看到摊上的傩面和泥人,祁绎又感叹了一阵,冲着婆婆乖巧笑着:“婆婆,我可以给他们拍张照不,等会我可以买几个回去。”
“可以可以。”婆婆挥了挥手,大方道,“不买也行,看你拎着这么大个相机,是个学摄影的吧?能一眼看中婆婆的摊位,技术肯定很不错!”
祁绎笑得露出虎牙,就差把心花怒放四个字写在脸上,扬声叫了一句:“谢谢婆婆!”秋嘉年忍不住扶额,就看着高傲的祁绎大学霸沦陷在声声的技术不错里,从沉默寡言变成了喋喋不休,交谈起来竟然有种相见恨晚的味道。
“……嘉年?”
秋嘉年愣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喧闹声逐渐远去,让这迟疑的呼唤直接钻到了他的耳朵里。
祁绎那边发现不对,也看了过去。来的人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有些瘦削,但是双目有神,即便脸上有几道刀削般的皱纹,但是也能让人窥见他年轻的风采。男人大概站在原地很久了,姿态有些僵硬,看着秋嘉年许久才不确定地叫出声来。
秋嘉年没有想过再遇见许常烁是在什么情况下,或者以什么心情,他当初和秋鸣桐的分手很和平,大概有一天他的父亲走进房间,抱了抱还是许嘉年的秋嘉年,揉了揉他的脸蛋,说了声爸爸走了,以后跟着妈妈,随后就头也不回地拉着行李箱离开。许常烁完全尽到了物质上的职责,将那一套房留给了他和秋鸣桐,会打给他固定的抚养费。
秋鸣桐也曾在夜里偷偷哭过,半夜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怨爸爸,我们都还年轻,还没有准备,只是不合适而已。”
如果说从前他还对许常烁又什么不满,随着逐渐长大,也开始明白了当初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两个并不合适的人因为父母催促强凑在一起导致的败局,秋鸣桐没有错,许常烁也没有错。
他只是偶尔会想起许常烁会将他扛在肩上,在秋鸣桐周末也忙得加班的时候,是许常烁放下工作带他去各个地方玩,会让他扒着自己的胳膊,让他荡秋千。
许常烁或许对秋嘉年有愧疚,他没有给秋嘉年留下联系方式,逢年过节也没有慰问过,在他幼时会给他念童话故事的父亲,好像就这样静默无声地从他的人生里退场,以至于到现在他回想起记忆里的父亲,也是面目模糊。
“嘉年。”那个人脸上的激动、愧疚和兴奋交杂着,快步走上前,又在隔着两米的位置犹豫着站在原地,想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好。读高中了,在三中。”秋嘉年看着似乎比他想象里更苍老一点的父亲,平静地说。他没有怨恨的,他想,没有一点点怨许常烁。
或许吧。
毕竟记忆里单手可以举起他的,开怀笑着的父亲,现在已经长出了几根白发了。
“那就好,那就好。”三中是重点学校,许常烁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为秋嘉年感到高兴。他找不到话题,只能开口问:“生活费还够吗,有什么想要的吗?”
秋嘉年皱了皱眉,片刻才柔着声音道:“够的,没有。”
许常烁不知道说什么,对着已经长得比他高的儿子,他对儿子的一切印象都停留在他扒在他手边,吵闹着要爸爸带他出去玩的时候。相比起工作繁忙的秋鸣桐,小时候的秋嘉年会更加依赖许常烁一点,也因此,在法庭判决下来的时候许常烁对着秋嘉年其实是愧疚更多的,连当初告别的时候,他都没敢看孩子的眼睛。
就这样在原地面对着站了几秒,后面又响起叫喊声:“爹地,爹地。”
许常烁的眉眼松动了,转身将跑来的小豆丁抱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轻声道:“怎么了,小晗?”
淡金头发的混血小豆丁嘟起嘴,和当初小秋嘉年吵着要玩的神态一模一样,他摇晃着腿脚,试图让许常烁不堪重负:“爹地,妈咪不给我玩大飞机,我要玩大飞机!”
他手里捏着一个遥控飞机,大概是小孩子没完全学会,要许常烁来教他。
许常烁将他放在地上,眼神都柔和了下来,轻声哄着:“好,爹地教你,首先,我们要——”他的话音上扬,语气里带着慈爱。应当是平时教过很多遍了,因此说了上句,小豆丁立马就高举着手接上:“找个宽阔的地方!”
许常烁很喜欢用这种语气教人,以前每次周末让他坐在副驾驶的时候,都会温和地看着秋嘉年,扬起声音问:“今天,我们要——”那时候的小秋嘉年就会迫不及待又兴致勃勃地举起手:“去老街那里玩!”
许常烁回头看了秋嘉年一眼,秋嘉年站在原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人,眉眼淡淡的。对着许常烁点了点头,于是他的父亲就抱着那个小豆丁走了,边走边哄:“等到飞机飞到天上去,按住这个键,立马咻的一声就转弯。”“转弯——”小孩在父亲怀里伸直了胳膊,快乐地叫着。他们的欢乐声逐渐远去,直到一大一小的身影隐没在人群,秋嘉年收回了视线。
祁绎站在摊前,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来,但是也听了个大概,有些担忧地来握住秋嘉年的手。秋嘉年握了握他的手,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又无力,只是低垂着眼:“没事。”
他也偶尔会想,有没有可能许常烁和秋鸣桐想通了,他们突然有一天就复婚了。两个人的家重新变成三个人的,秋嘉年不知道会有什么改变,他只是偶尔累的时候会这样想一下。
但是现在被叫爸爸的人已经向前走了,他也应该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