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宫宴,我一人被留了下来。
跪在父皇榻前,我就像被兀鹰攫住的野兔,在它的利爪下不断抖/瑟。
父皇倚着榻上的凭几,对我似看非看,慢慢抿一口作为宵夜的乳茶。
眼角冷凝的寒光,犹如瓦上重霜。
"阿繇很英俊,很好看吧?"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我双眼怔住,一副呆茫:“啊?"
"羽林中郎将!你的中郎将!"
“父,父皇?"我想说中郎将不是我的,话到一半又吞了回去。
"你不就是觉得他好看,想把他留下来,留在身边!"
"父皇!硕儿没想过——”
父皇猛力拽住我胳膊,疼得我眼泪几乎掉下来。“你还不说实话!"
“你是不是嫌父皇老了?喜欢中郎将!呵?呵!"他大力摇晃我,“他年轻又好看,是不是!"
粗暴的动作,让我忍了半天的泪水夺眶而出。“没有!硕儿没有!"我又惊又怕,哭得更凶了。
"还说没有!还想骗联!"
我越哭越说不清,只能一边呜咽,一边用力大口呼吸。
"你命令他留下,他又那般维护你,宫宴上你们还眉来眼去,当联看不出来!"
我弓起背,缩起下颌。
“硕儿没看他!没看中郎将!"
我看的是,他的妻。
"还在骗联!"父皇脸色黑沉下来,紧接着一掌落在我脸上。脸颊疼得发麻,我忍住不哭,下意识抱住他大腿,泪水才啪嗒啪嗒往下落。"父皇!硕儿没有!硕儿真没有!"
父皇眼角扯动一下,又恢复了冷漠。见他没再打我,我继续抱紧他大腿:“父皇!我不喜欢中郎将!"
我,不喜欢你。
"硕儿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
喜欢谁,也不喜欢你。一想到你,我就满身起鸡皮疙瘩,像被毒蛇舔过。
父皇的目光似乎有一丝动容,他含义复杂地望着我,随即又转为冷峻,直直逼进我眼底。"硕儿怎知道——他不喜欢你?"语声缓缓地,眸光又进一步,“他告诉你的?”
后背湿凉湿凉的。我用手背抹着眼泪,但并不躲避他的眼光。
人人都会哭,我是在偏殿学会了哭。
什么时候哭,哭成什么样——不仅要哭,还要哭得美,哭得惨。
我的哭,有时会让那些人更可怕,但,也会让人心软起来。
至少让他们,不那么粗暴。
"他不喜欢硕儿!逼着硕儿练,还对硕儿好凶!硕儿不喜欢他!"
恍惚中,我感到猛兽悄悄逼近的气息,伸出的钩爪刺探着,鼻孔翕张着,在我身上一再嗅/闻。
灯火不稳定起来,在父皇脸上闪闪跳动。
父皇凝望我,阴沉的表情出现道裂纹,语气略有柔缓:"阿永对你凶点,也是为你好啊,所谓严师出高徒嘛!"
"可、可是……″
"这不是硕儿自己选的吗?"
我不甘地别了别头。
父皇伸手,轻抚我:"是父皇太凶了——父皇误会了硕儿。硕儿,不要怪父皇……原谅父皇!"
我抓住父皇的手,抬起满含泪露的眸子,娇憨而纯真。"硕儿不怪父皇!"
"好!是父皇的好硕儿!"父皇直望我,火光在眼里闪烁,目光里一片温柔的迷离。
一步紧着一步,我跨出父皇寝殿,像摆脱一个混沌的噩梦。常询举着灯,在前面照着。
我立住,望向空落的黑暗。
但,我忘了——
噩梦通常,是一个接着一个的。
好不容易圆了的月光,又慢慢地缺了一块。
“太子!"常询扑嗵一声跪地,尾音拖出长长哭腔,“闵孺子她——不好了!"
"什么!?什么不好!?"
我惊坐起,衣衫不整地跳下床。"小真怎么了!″
“闵孺子——血流不止!血流个不停!"
"血!小真流血了吗!"深深的恐惧袭来,我双膝都软了。
"是!没太子命令,小人请不动太医!请殿下——″
"快去!快去叫!就说我说的!我说的!"
"是!传太医!传太医!″常询一边呼喊,一边疾步而去。
"小真!小真!"甩开内侍们阻拦的手,我奔入小真的别院卧房。
我看着光影在小真的身上跃动,半明半暗地照着她苍白的面颊;失去焦点的眼瞳,好像在望着来世。
“小真!”太医匆匆而入,我又被他们拦了回去。
灯火晃动不已,我坐在榻边。望着一室空洞。
随待的宫人姿态僵硬地杵着。
手心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油灯一分分减弱,黑暗渐渐柔和。一阵动静吸引了我。转过脸,看见太医面上的凝重,内侍的肃穆。
“太子!请恕卑职无能!闵孺子体质本弱,落胎又伤了元气,血漏未曾中断……以至……无力回天!″
“我不听这些!小真怎样了!治不治得好!”
“太子!卑职无能!"太医跪倒,趴下,"救不了闵孺子!”
"再去叫!再去叫!把所有人!所有太医叫来!”一瞬,所有人跪下了。
“太子!″
"小真!″
"太子!看不得呀!看不得!"
我还是看到了,小真的血。
红幔一样多,一样大片的血。滴滴答答,它们浸透我的视野,我头脑一片昏茫。
浮出的眼泪让视线模糊不清。
蓦然一声猛厉的鸟鸣划过耳际。我猛一哆嗦,像被泼了一身冷水。我慌乱起来,东张西望。"把灯点亮!全部点亮!"
内待们掌着手烛朝我围过来。我惊魂未定,慌失失朝门外冲。“太子!?”
鸟叫从外面传来。
一轮冷月,一院残光。
“乌衣郎!″
嘈杂声渐响。
"太子快回屋!小心着凉!"好几双手伸向我,我置若罔闻,固执地望向黑暗处。"乌衣郎!你在这!你在对吗!?"
鸟叫还在持续,粗厉,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