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容易止住笑,唇线绷紧,提壶续上一杯,仰头饮下。他回着我一眼,神色渐冷,眼底蕴藏凶戾。
我默然良久,轻问。"那个人,是侯爷?"
嗓音有一丝颤。
他不置可否,嘴角轻咧,虽只浅浅一角,落在我眼中,却如罗刹凶兽张开血盆大口。
"我死后不入阴曹,不入轮回,在人间飘荡了十年。他到处焚香磕头,求了十年子嗣。约十八年前,我投胎到他府中侍妾的肚里,也算遂了彼此心愿。"
我听到深处,情不自禁插了一句。"你不是说没入轮回吗?为何还能转生投胎?"
他斜斜瞪我一眼,扬唇讥笑:"怎么,姜荑?就你脑子好使?"
我闭口,哑然。
一声低哼,他眸子阴森森闪动。“有一种投胎——叫,夺舍寄生。"
他嗓音压低,一股抑不住的森寒之气,仿佛从地府传来。
"听说过一种会寄种的黄蜂吗?它们会侵入其他蜂的巢穴,将自己的卵生在别的卵上,它的幼虫会把其它卵吃掉,把自己养大,夺取别人的蜂巢。”
他扬声,颇有几份自得,竟至带上几分少年的爽朗。
"不过我没那么麻烦,我直接吃掉那孩子,代他出生就好。″
吃掉?我陡然一惊,复镇定下来。
面前的不是人,不是普通人。
是含恨而亡,漂泊十年,抱冤数十载的亡魂,恶鬼罗刹。
吃胎儿,吃活人,对恶鬼不算稀罕。
"我出生后,那女人一眼认出是我,吓得不得了!"
他扯开唇角,半面狞笑半面痴狂。
"她怕了我十七年,防了我十七年。当然,我也时刻盯着她。
"杀过人的人,是不介意再来一次的。"
他的话告一段落,我打了几个寒战。木炭烧了一半,可屋里越来越冷。我接连灌了两杯酒,想再饮一杯,世子衣袖一动,按住了我的手。
"姜家三娘,"他正色道,"你要在这儿喝醉,我就不得不娶你了。"
酒劲上头了,我有点晕乎乎。喝得微醺,胆子也大起来,我居然冲他笑了。
"你不想娶我,怕连累到我?"
他眼凛凛看我,眼神渐渐凶厉。
"姜荑,你当真醉了!"
继而似自语自语道:"醉了倒比平时聪明。”
我心里暗叫不好,可嘴上不依不饶:
"我平时也不笨,好不好!
"还有,你正经时叫姜家三娘,,生气就直呼别人名字,别人也很生气,我从来没说。″
他直眼瞪着我,又气又无奈的模样。他抬起手,我以为他要打我了,本能地往后闪一下,他抓起桌上一个铃锤,敲响了旁边悬挂的铜铃。
铜铛悠悠清响,铃声未歇,门外传入一男声。"到。”
"送醒酒汤来,还有,"世子声音略顿,显得不情不愿,“添些炭火。"
"是。"
我清醒了些,急问:
"侯爷知道这些事吗?"
他直盯盯凝眸在我脸上。我呆坐,只觉半梦半醒,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也许,他并不需要我清醒。
他只是很想说话,平常不说的话。
"姜三娘,知道为什么侯爷指定选你吗?宜夫宜家,多子多福,只是表面说法。后面还有两句——消灾避祸,驱邪挡煞。
"我就是那个煞呵,姜家三娘!”
"方士算出你命相,你我命中相克。
"侯爷要拿你挡灾,保他一府平安!"
我怔怔看他,只觉脑中一片混沌。我能做什么?
我又不是法师巫士。我只会写写画画,也不是拿得出手的东西。
门拉开一半,进来两人。一人端着醒酒汤,一人拿来炭火。
我喝下醒酒汤,人清醒不少,脑子也灵活许多。我后悔话太多,方才的失言,听上去像抱怨,更像一种小儿女的娇嗔。
而他说了好多话,是倾吐也是发泄,心情很是畅快。
反正都说了,索性问个清楚。我心一横,仰头直视世子。
"候夫人的老媪,司马大人的郎君,也是与你前世有关吗?"
"挺聪明的嘛,姜家三娘。就是那个老货,″他呵呵笑了,声如夜晚枭叫一样诡异阴凉,"买的毒药。那女子做的恶事,哪件不沾她的手!″
"司马家的蠢儿子,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他随意地一摆手,像拍走一只蝇虫,"谁让他父亲为讨好侯府,给那对奸夫恶妇保媒,还说什么天生一对……”
二十八年前的桩桩件件,他都记得,二十八年后,每分每毫,他都要一一算清楚。
(待续)
(2023年11月15日12:37首发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