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而,她转头又下了城楼,她想起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她是李月楼,不是冬夏,也不是什么无名之人,所以要卸去妆容,变回李月楼。
公共的取水井边,她打了半桶水上来,细细地把妆卸去,一张倾城绝世的容颜,渐渐地由洗去的妆容中破茧而生。
她是李月楼,无需伪装成冬夏。
洗尽妆容,李月楼取了手帕,擦净脸庞。朝阳而立的女子,安柔绝美。
有意思的是,人人皆知李月楼,无人相识李月楼。
能去红尘醉的,终归是少数罢了,并没有很多人能将这张脸与李月楼对应起来。所以,即使是有不少人看着她,小声地议论纷纷,也暂时还未有人道破她的身份。
她乐得清净,又踏上了城墙的楼梯。
渐渐,有人想起来什么,如果有极为美貌的女子在街上走,衣裳普通不甚华贵,身边并未跟着丫鬟侍女之类,那么很可能便是南陵李姓花魁李月楼。
于是,她被认出来了。不仅因为这个,还因城墙上有去过红尘醉的客人。
一时间,以她为圆心,周围人围成了一个半圆,距离约莫丈余。人们议论纷纷,或是对她指指点点,也不知是因她是南陵精通音律的花魁,还是因她是红尘醉的头牌李月楼,抑或是因她是与云三小姐有纠葛的婊子。或许,兼而有之。
世人对她的责问,她也不理;对她的指点,她也不搭;哪怕是侮辱,用词之恶心激烈,她都仿佛听不见一般,径自扶着城墙望向城外北方。他们只敢在圈外鄙夷,却不敢踏近一步。
须臾,她突然回头,凝望着晋崖的方向,展颜一笑。
刹那,芳华寂灭,天地黯然,唯有这一笑长存于天地间,宛若亘古不灭的至美画卷。
此时,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对她说上分毫污言秽语。她是天宫谪仙,最美最圣洁的百合花一般的仙人,容不得凡人半分质疑。
旋即,谪仙一跃,落九天。
昏间,残阳如血,霞光漫天。
几日过去了。
北城门外,与往日无异。但那日见过谪仙之人,总觉得那片空地,刺目非常,就如同那天的如血残阳,红得让人发慌。
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云三小姐妥协了,同意了家里安排的婚事。但她想来北城门,悼念一下过往,以此做个了结。于是,一队侍卫,不乏修者与之随行。
云锦书派了人,把城墙上的百姓客气礼貌地请下城墙,她再登上城楼。她带了香,就在那据说是谪仙归天之地,跪下敬香。
她很虔诚,悼念过往,展望未来。
走向城墙,插上了三根香,再拜。
随即,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修者疾驰而来,却也没能拉住她。先前她说要祭拜谪仙,让他们离远一些,现在才发现这稍远一些的距离,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又几日后,云三小姐下葬。只不过当时云家还未点明的是,入葬的并不只有云锦书,还有李月楼。后来人们才知道,云三小姐早就备好了遗书,希望父亲能成全她们,合葬一起。不知为何,行事向来严苛乖张的云家主,居然真的如此照做了。
据说,下葬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瞧见了,在坟头,居然有两株百合花开着,细看之下,竟是卡萨布兰卡。这种花向来娇贵,环境差一些它便执拗着寻死觅活,怎会生长在此?再何况,土是现挖的新土,也排除了是地面上的花但被挖了过来的可能性。这两朵相互依偎的卡萨布兰卡,长势明显很好,但已经开花了也不会是新芽。
一桩怪事,咄咄怪谈。
最后,这两朵花也留在了坟头。
长陵江流入东无疆海的入海口,迎来了一份小小的礼物——一块还幸未被浸透的红纸残片。上面是秀雅的小字,写道——
她欲风卷云上,余引岁月流光。不见春来,只觉秋去,一眼便得千年忘。年岁仍长,一生随往。
不知是谁写的,也不知何意。不过这般好看的字,该是只属于天上的仙人吧。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