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身体里的灵魂究竟是燕宁,还是沈毅之,阮舒窈分不清。
倒是他剑气里爆发出的威压,那股强劲内力,他是如何得来的?
阮舒窈感觉那股内力甚是熟稔,可此刻她头脑昏沉,一时想不起来。
她能确定的是,哪怕此刻长鱼孑未曾断臂,也再不是他的对手。
“小-心-”她想提醒附近有极为恐怖的强者。
青年手中的龙吟剑,已悬在长鱼孑喉前半寸。
刹那间,海面掀起十丈巨浪,整艘楼船被顶在半空。
天际翻涌的墨云里,传来古钟嗡鸣般的神识威压。
本就伤重的阮舒窈,晕了过去。
青年猛地抽剑,血丝在海风中散成红雾。
他撑起一片防御区,把阮舒窈护得滴水不沾。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长鱼孑喘过气,咬牙撕下袍角裹住断臂,布料瞬时被血水浸透。
断臂处传来的剧痛不及他心中恨意万一,他想起燕宁护住阮舒窈时的温柔神情,想起他斩断自己手臂。惨白如灰的面色更加森然。
“长老助我,取下燕宁首级,北国大陆,都将是渤泽囊中之物!”
海面忽起惊雷,暴雨倾盆而下,长鱼孑迎着闪电,仰天长啸:“杀了他--”
虚空中似是有一双眼,幽幽转向燕宁。
青年手中龙吟剑迸出蛛丝般的裂痕,暴雨在他头顶凝成冰晶,万刃千锋般落下。
就在这时,一道金芒破空而出,暴雨冰晶化作白雾,海面巨浪潮退。
两股威压相撞,爆发出日月交辉般的刺目强光,翼禽海怪四散纷逃。
“这是,天神境?”长鱼孑望着天际溃散的虚影,眸低森寒。
荆棘长老收了力。
金芒刺破雨幕,照亮燕宁与长鱼孑对峙而立的身姿。
“还不动手?”长鱼孑在催促一个天神境强者。
荆棘长老的声音仿是从万米高空传来:“你说北国没有天神境?”
“那又如何,你不也是天神境?”长鱼孑眼眸腥红,怒声问:“怕什么?”
荆棘长老传音,只长鱼孑一人听见:“我虽入天神境,但此身修为得来不易,不可轻易与同境界强者交手。”
“先撤退。”
闻言,长鱼孑癫笑:“原来天神境,不过如此!”
嘲讽意味明显。
“无知小辈。”虚空中一道手影甩了长鱼孑一巴掌。
少年重重跌进浪涛。
威严声音追入浪中:“你传达的信息,出现如此之大的纰漏,且想想回国后,如何对君主交代吧!”
“长鱼少主,这一次,你可轻敌了。”荆棘长老说完这句,便消散于无形。
很快,空中盘旋的翼禽俯冲而下,抓住长鱼孑腰封,撤离这片区域。
龙吟剑回鞘。
青年发烫的手指拭去阮舒窈眼尾凝露,动作温柔得像是怕碰碎月光。
海面残阳如血,他仰头望向天际,眼底敛着未褪尽的杀伐之气,勾唇笑了笑。
***
一宵春雨,朱华未晞。
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混着清新淡雅的芍药在空气中飘浮。
这种香味并不浓烈,甚是让她感到舒适。
阮舒窈长睫颤了颤。
便听见侍女轻呼:“神女醒了。”
像是饱饱睡了一觉,阮舒窈披衣起身。
药杵与臼钵相击的闷响声戛然而止。
随后董鹤年进来把脉。
她望着窗外景观石上零落的花瓣,突然想起沛洲海域的那场大战。
她犹豫着开口:“圣上可好?”
“圣上龙体康健。”董鹤年收回手。
“他在哪儿?”
他应该在忙,可她想见他。
董鹤年起身作揖:“圣上晓得神女已无大碍,半个时辰前,才从这儿去的奉天殿。”
阮舒窈一讪,接着问:“前线如何?”
“暂时没有传来水怪翼禽袭击的消息。”董鹤年言辞谨慎,谨慎得有些不太正常。
是没有传来,还是传不出来。
前线军备物资紧缺,若无军饷,拿什么与敌人对战。
阮舒窈不放心:“可有统帅书信?”
兄长沈慕时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的消息最是务实。
董鹤年动作顿了顿:“此等军国大事,微臣无从得知。”
她抬手屏退侍女。
董鹤年不得已开口:“啊!军饷之事,圣上已妥善处理。”
无论是灭缅因,伐瀛洲,征天厥,还是川西地动,辽东大雨,无一处不在消耗国力,国库亏损并非空穴来风。
莫不是他动了乐华公主的私库,公主奢华品味,不菲喜好。
公主住在宫里,公主府住的却尽是些无价之宝,传言可顶得上小半个国库。
“圣上去了一趟皇陵。”董鹤年语速极快地道了句。
又立即补充:“圣上不喜旁人提及此事,至于详情,微臣着实不知。”
阮舒窈大概猜出,是圣上把皇陵里的陪葬品,拿来充了军饷。
这倒是像沈毅之才会干出来的事。
她目光滞了一霎:“圣上的失魂症,可已痊愈?”
董鹤年面露难色,还是那句话:“圣上龙体康健。”
***
内侍压低拂尘引阮舒窈入奉天殿。
玄色大氅扫落案上奏章,年轻的帝王急步至她身前。
“初春尚寒,你醒了让人唤我过去便是。”
言行举止都像沈毅之,不加任何掩饰的沈毅之。
她本想直接开口,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场合实在不宜,终只是对他笑了笑。
两人自然牵手,并肩而行。
众人望着她一步步登上高台,皆是身板挺直,神情肃穆,好似这般景象,本该如此。
唯有跪在阶下的公主乐华,消瘦面庞晦暗苍白,仿是独她置身冰窖,周身透着一种冻僵的寒意。
翼禽水怪袭击沿海时,暂代皇权的长公主,非但没有运送物资,竟连云州城的城门,也下令封锁。
百姓颠沛流离,怨声载道。
长公主罪不可恕,圣上正处置此事。
阮舒窈心思全系在身旁年轻的帝王身上,连他揽自己坐上龙椅,也未觉察出不妥。
十二连枝铜灯静静燃着,火光摇曳,她见青年蹙眉,才听见殿外有人喊冤。
“长公主冤枉--”
若未听错,这凄凄的哭音是王思妍。
曾经权势熏天的王家唯一的活苗。
王思妍哭得情真意切,听起来冤屈不小。
圣上允她进来。
落叶可闻的大殿中,王思妍仰起倔强的小脸,清亮嗓音颇为笃定:“封锁云州城之事,与长公主无关。那些时日,公主忧心国事,夜不能寐,民女服侍她用了些丹药,不想公主昏睡不醒,大臣们每隔几个时辰,就要前来催促定夺,民女便自作主张,铸成大错。民女愿以死谢罪,请圣上宽恕公主。”
“……”众人哑然。
公主素有服用忘忧丹的癖好,荤素不忌。
此时说这个,能有什么用。
除了加深大家对公主荒淫无度的印象,还会让人觉得王思妍实在蠢笨。
善于洞察人心的乐华公主,自然能看懂大臣们的想法。
只是,皇位上说罪不可恕的,是她的亲弟弟。
朝堂上最装腔作势的,是她的党羽。
唯有王思妍,这个方寸大乱后的蠢笨女人,明知此举徒劳,还是决然为她站了出来。
“本宫既已认罪,还请圣上处决,也好安抚民心。”乐华抬眸:“待我与父皇团聚,必会替圣上美言。”
众人听出长公主话里的意思,若圣上顾念姊弟亲情,此事或有转机。
因过度焦急而失去理智的王思妍,此刻尚未明白公主为何认罪,一味地觉得是自己来迟了,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奋勇质问:“公主是圣上至亲,圣上真要为了这个女人,取公主性命?”
手指指向高台上的女子。
还好距离够远,没有指到阮舒窈脸上,阮舒窈也就避开了与之对视。
至此王思妍仍是以为,因公主没有顺从沈二小姐,致其心生不满,在圣上面前吹了枕边风。
在王思妍认知里,沈二小姐传令,命长公主在不可能完成的时限内运送军备物资,属是故意欺人。
“放肆。”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可冒犯阮舒窈,是他所不能忍。
内侍手中佛尘往王思妍臂上一绕,只听咔嚓一声,纤柔的胳膊险些卸了下来。
“啊!”王思妍痛呼。
这一声惨叫惊得乐华公主拔钗相护。
“呦~”一众朝臣慌忙退避。
出手的内侍不敢对上公主眼神,尖细嗓音喊了句:“护驾。”
玄甲卫应声出动,场面骇人。
乐华这才看清王思妍并无大碍,微颤手指将发钗插.入王思妍鬓边。
“公主……”此时王思妍已泣不成声。
乐华目光微凝,在玄甲卫合围前旋身面向高台,低声下气:“思妍她,并非有意冒犯,请圣上恕罪。”
“寡人自有定夺。”
帝王的冷酷无情像是刻入骨血,他摆手,示意一并收押。
乐华深知,这一别,再想面圣,犹如登天。若她死了,王思妍大概也活不成,蓦地笑出声:“圣上急什么?”
她不紧不慢捋顺垂散的长发,幽幽开口:“父皇驾崩时,乐华曾自请去守皇陵,圣上未允。”
“某日,乐华在梦中醒来,竟发现自己身处皇陵,圣上不妨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先帝驾崩突然,除了燕宁,无人见过先帝遗体,乐华暗中调查,果然发现蹊跷,于是私自进过皇陵。
擅入皇陵之事,自然不能挑明,否则便是抗旨不遵,这才编了段梦中醒来,身在皇陵的鬼话。
这段话旁人听着云里雾里,可高台上的帝王,心如明镜。
帝王:“既是梦中,你必是见了先帝。”
此话堵得甚妙,乐华哑然失笑。
“哈哈哈哈。”未尽的笑音里,她道:“父皇赐我免死金牌,圣上不能杀我。”
做梦赐的也算?
一众迷惘的朝臣中发出一道质疑之声:“长公主是说,先帝殡天后,赐了您免死金牌?”
“这可做不得数。”
“是啊!这不是胡闹嘛!”
朝臣窃窃私语。
“若是先帝,没有殡天呢?”
一时间,奉天殿内死寂如渊。
“你疯了。”年轻帝王神色沉冷。
“圣上息怒。”文武大臣簌簌跪了一地。
阮舒窈注意到他思虑时摩挲扳指的动作,与乐华对话时姊弟间心照不宣的密语,这些都只有燕宁清楚。
他的失魂症全好了,他记起了所有?
阮舒窈这般猜测,暗想稍后问他,便可证实。
“哈哈哈哈。”乐华公主又是一阵长笑,森然眸光转向阮舒窈,这是要对她发难。
阮舒窈及时收回心绪,准备化解此事:“带长公主下去。”
玄甲卫正要靠近。
“我贵为北国公主。”乐华蓦地拔高音调:“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丝毫没把阮舒窈放在眼里。
“要你死,是寡人的意思。”年轻帝王声音更冷,无形中释出威压。
“本宫倒是忘了。”乐华从未奢望过,他会偏袒自己,于是夺过一柄佩刀,准备挟持某个倒霉高官,逃出皇宫。
“噗嗤--”
乐华甚至没看清那柄玄剑是何时刺来的。
却见王思妍突然扑跪在地,鲜血从口中喷出。
暗卫出剑本是想击落长公主手中利器。
王思妍被圣上那句,要你死,吓破了胆,以为暗卫是要奉命刺杀公主,主动冲出来挡了一剑。
殿内龙涎香混着血腥,熏得人眼眶发酸。
就在乐华分神的刹那,玄甲卫制住她。
血泊里王思妍艰难仰起脖颈。
“……”乐华眼睁睁看着王思妍断气,蓦的哽咽到抽泣,整个人浑觉无力,更不谈挣脱玄甲卫控制。
她这一生,从未信过任何人。
此刻,倒是真的相信王思妍说的,愿为她而死。
她素来自负好胜,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连触碰都是妄想的滋味。
她感觉自己是真的要疯了,不管不顾地叫嚣:“暴君弑父夺位,他没资格处置……”
发颤的尾音被掐断了般,殿外再未传出动静。
众人亦不敢将这些疯话记在心里,此事便揭了过去。
自此,长公主销声匿迹。
**
如阮舒窈猜测的那般,燕宁恢复了记忆。
他之所以能提前出关,是因浮屠寺中,有一神秘高僧,将毕生修为渡给了他,那股强大力量可贯通五识,冲散禁锢记忆的阻碍。
他本借天运而生,命格特殊,处于绝宫位,乃死局。
“若非你告知刺杀之事,恐怕我早已死在瀛洲。”
御驾亲征的路上,燕宁很正式地跟她提起此事。
十马并驱的銮驾宛如一座小型宫殿,全速行驶也不会觉得颠簸,阮舒窈调拨琴弦的手指顿住,她之所以能预见到那场刺杀,是因浮屠寺下的一个梦,她在梦中问卜了自己与沈毅之的结局。
那时以为不可战胜的困境,如今想起,像是过去了很久。
“真正救你的人,是淮洀。”阮舒窈这话说得清淡,不是吃味的那种。
“叮。”燕宁伸手拨了一下琴弦,视线却未离开过她。
“如若守护北国,一定要达异象天神境,那么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一位北国臣民。”他要笑不笑的:“我已是有妇之夫,只得辜负淮洀,一番美意。”
阮舒窈抬眸看他:“我可另嫁,你亦可另娶。我愿你随心。”
她说真的。
燕宁一派冷沉:“待战祸平息,我再与你好好论道此事,到时候,希望你还会说出这句,愿我随心的话。”
两人距离很近,衬得这话有些暧昧。
应该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她打开车窗,浩浩荡荡的军队首位不见,只闻铁蹄踏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此番抗击渤泽,前路未卜,若渤泽再派出天神境高手,胜算渺茫。
看她很久没有说话,燕宁问:“在想衍神?”
派小衍前去探查长鱼孑时,她没想过小衍再也不会回来。
若长鱼孑真送小衍去了渤泽,那他在渤泽的处境,必然不是长鱼孑调侃的那般,受君主看重,要收他为义子。
“也在想那位神秘人,是否还会帮我们。”她回眸看向燕宁。
上次能从荆棘长老手下逃脱,全靠那位神秘的天神境强者出手相救,可惜神秘人并未现身。
***
沛洲。
长鸣的号角声里,前锋军劈波斩浪般向两侧分开,后方森然列阵的玄甲重骑气势恢宏。
战鼓擂动,这代表敌人开始攻城。
为渤泽拼杀的还是那群翼禽水怪,而渤泽组建起来的正规军队,似是都在保存实力。
九丈高的楼车从列阵方队间碾出,楼车顶端青铜兽首张开巨口,经过机关改良可喷射出高温火油,能有效拦截怪物。
当然,这些怪物十分狡猾,它们清楚优先摧毁耧车。
指挥台前,眼系红绸的男子双手触上琴弦,沉寂一息,古怪的琴音自指尖流出。
受到摄魂决干扰,翼禽水怪开始分不清方向,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
这一举措确实令渤泽军队有些意外,原以为此次进攻,最大的阻碍会是异象天神境强者。
对于北国的这些花样手段,那位傲慢无礼的长鱼少主,可是一句也没交代过。
然而在绝对实力面前,这些依旧不够看,新的渤泽指挥使,直接派出修行者。
近千位实力与阮舒窈不相上下的修行者蜂拥而至。
这场面像是天神伐罪凡人。
仅存的衍神兵已不足八百,此刻也不得不舍弃一些重要阵点,合力抗击危险的修行者。
普通摄魂决,对这些修行者不起作用。
阮舒窈灵机一动,尝试把自身内力融入摄魂决音律之中,这样做消耗翻倍,只适合短时间内爆发伤害,时间稍长,经脉俱损,燃念等于燃命。
瞑野锐于常人,听出她音律里的端倪,快速上前按住琴弦,开口道:“你专心施展焚心诀,我来抚琴。”
二人联手,加上衍神兵的配合,效果出奇的好,就连修行者也有些抵不住。
鏖战了好几个时辰,仍未攻破防御城。
这战绩还不如长鱼孑最开始派出的那拨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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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楼船上,新的渤泽指挥使再坐不住:“我要立刻捏死这群蝼蚁。”
看他被愤怒冲昏头脑,一旁的老者提醒:“北国的天神境强者还未现身,再等等看。”
指挥使双眼冒火:“再等下去,君主也会不高兴的。”
为这一天,渤泽已等了太久,付出太多代价,君主的耐心,早已消耗殆尽。
指挥使的命令,便是君主的命令。
天神境出手的刹那,乌云翻涌,海水倒流。
仿是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瞬间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闪电般的光芒之中,隐隐有神秘符文闪烁流转。
人们看不真切,只感觉一股磅礴力量袭来,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在这股磅礴力量面前,衍神兵也显得渺小,一个个被重重击落,砸得烟尘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