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第一次入太极殿,每次进来都会被其富丽堂皇的景象震撼。
她没驻足,快步往坤殿行去。
过黄金桥看见一座巨大青铜祭坛,祭坛上雕刻繁复图腾。
图腾下男子巍峨身躯赫然矗立,虽着素衣,却丝毫不减帝王独有的威严。
他转身与阮舒窈四目相对。
那双深邃眼眸闪过微末错愕,渐渐被若有若无的淡笑覆盖,仿是克制某种近乎病态的冲动,未达眼底的淡笑意显得格外慑人。
他向前迎了两步,与身后女人拉开距离。
阮舒窈才注意到蜷缩在暗影里的女人,皙白姣好的面容因极度恐惧与苦痛而变得扭曲,眼窝位置只剩下两个血窟窿,很难叫人相信这个惨不忍睹的女人是惠子。
刺鼻的铁锈味弥漫开。
阮舒窈眸光微澜,回过神问他:“圣上在做什么?”
男子冰冷神色隐约透出一丝温和:“寡人记得,渤泽人天生异瞳,寡人想,若是把她的眼,置换给残伤士兵,是不是也能看见隐身的衍神……”
“所以圣上剜了她的眼?”
阮舒窈直觉有些怪异,说不上来的感觉。
男子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接着她的话叹道:“可惜,渤泽人也不过肉体凡胎,她挣扎得厉害,眼瞳已不完整,大概用不了。”
求知的目光甚至带着真纯,好似他手里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物品,而非鲜血淋淋的匕首和人眼珠子。
“舒窈是觉得寡人过于残忍,还是不够残忍?”他开口。
“……”
阮舒窈愣神的功夫,男子瞳色已愈发阴晦,面上那丝温和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噬,他转动手中匕首,刀刃反射出的寒光映照冷峻面容,平添几许厌戾。
好似想到什么,他轻微挑眉,踩死蚂蚁似的了结了奄奄一息的惠子,废弃眼珠随意丢在尸首旁。
视线再次落到阮舒窈身上:“这段时日,舒窈与他相处,可还快活?”
话里的他是指沈毅之。
他清楚自己和沈毅之共用着同一个躯体,沈毅之出现的时候,燕宁会消失。
燕宁消失的时候,不知沈毅之会做什么,心里盘算的又是什么?
这种完全失控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阮舒窈明白他的意思,然而越是明白,越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心里很乱。
特别是沈毅之出现后,她明显感觉沈毅之和燕宁不再是同一个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是两个完全独立的灵魂。
缄默一息,还是燕宁先开口:“寡人的失魂症,愈发严重,常常醒来时,不知发生何事。”
面对他的示弱或是试探,阮舒窈心慌了一下,出言安抚道:“医典记载,结还草根叶不可同食,圣上在海岛服此药,药效相克,导致圣上性情大变,董鹤年已为圣上研制良方,很快,就会痊愈的。”
“是吗?”燕宁重新抬起眼眸,目光中多了一份审视之色:“是寡人性情大变?还是二魂相争,却难共存?”
今日圣上罚董鹤年跪冰,莫不是董鹤年跟他说了些什么?
阮舒窈心如擂鼓。
“呵呵~”燕宁冷笑:“所以,舒窈心中,谁更重要?”
“……”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眸色里的复杂侵染出深深的矛盾。
太极殿内河倒映出燕宁皎月般清冷的身影,他随意坐在黄金铸造的台基上。
“舒窈有多久,不曾唤过寡人的名字了?”
阮舒窈别过脸,此时他们心里都清楚,导致失魂症愈发严重的原因,与结还草根叶不可同食关系不大,归其根本,还是二魂相争,难以共存。
四岁时燕宁目睹王皇后殉国,自动封存那段记忆。
阮云蓓给他改名沈毅之,杜撰了他的第二个身份。
沈毅之十九岁参军,所在先锋营全军覆没,他伤得很重,甚至以为自己死了。
北国大祭司救他,确定他的身份是皇子燕宁。
燕宁以皇储身份登基,后又亲征天厥,那一战险象环生,他迫于无奈前往瀛洲调兵,遭亲信背叛,传讯他死在瀛洲。
无名海岛的首领救他。
他记起自己是沈毅之。
沈毅之与阮舒窈重逢,了解失魂症之事,为顾全大局,沈毅之只得扮演燕宁。
这些时日沈毅之和燕宁的神魂交替出现。
自此,两个神魂都知晓了对方的存在。
现下,燕宁已摸清楚神魂主导躯体的方法,是如《易经》所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魂为道,躯体为器。
神魂主要体现一个人的精神意识,简而言之,谁的精神意识更强,谁就能主导躯体。
想要主导躯体,很大程度需要依靠信任的人来稳固自己的神魂,增强精神意识。
而沈毅之和燕宁最信任的人,都是阮舒窈。
她的表达至关重要,重要到能操控沈毅之和燕宁的生死。
所以燕宁才那么执着地问她,谁更重要?
“圣上久未露面,朝野闹出不少响动,国事繁复,诸多决意还需圣上亲自定夺。”
她唤他圣上。
燕宁神色略重,心想她与沈毅之在一处时,可也是如此?
抹灭掉一个人的神魂并不难,只需在其情绪剧烈波动时,对其造成巨大创伤。
能让沈毅之产生这种剧烈情绪波动的人,目前只有阮舒窈。
如果阮舒窈背叛沈毅之,令他伤心欲绝,那么燕宁的神魂就能主导躯体,反之也是一样。
“知道了。”燕宁别过脸,终究没再多言。
隆冬。
内侍在屋外打落风霜才进来,冻得发颤的嗓音细声道:“禀神女,圣上赦免了长公主。”
阮舒窈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中大致猜出燕宁此时赦免乐华公主的原由。
他与乐华毕竟是骨肉至亲,只要他愿意,乐华也能成为他所信任的人,帮他稳固神魂。
也许在他杀惠子时,就已然想到这一步,长公主所犯下的诸多罪责,被摘了个七七八八,惠子正好当成替死鬼。
对于燕宁这个皇弟,长公主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他并非朝令夕改之人,突然变了主意,把她从牢里放出来,背后定有所谋。
她必须弄清楚燕宁赦免她的真正意图,确保自己不会沦为鱼肉。
覆盖着厚厚冰层的湖面,宛如一块巨大水晶镜,映照出银装素裹的世界。
女子衣衫单薄,孤身跪在寒冷坚硬的冰面上,刺骨风霜刮过,显得她的身影格外纤柔,再无半点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
几个时辰过去,乐华脸色惨白如纸,冻得僵硬的四肢渐渐没了知觉,仿佛连眨眼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为向圣上表达其诚心悔过,乐华主动跪冰请罪,不久圣上召见她,继而长公主乐华恢复尊荣,反是神女阮舒窈得见圣上次数骤减。
本就对沈家不满的大臣趁机攻讦,弹劾沈二小姐干涉朝政权谋私利,纵然这些折子都被压着,可圣上并未明确表态,多数朝臣尚持观望之姿。
-
年节在即,街上行人不息。
淮洀到云州城时正是黄昏,朔风吹落梅花,他推开船窗,灯火青荧里大雪纷飞,他第一次来到陆地,来到北国,身边只有族老和两个随从,莫说是他,就是族老看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事物也是如孩童般东张西望。
淮洀族群所居住的海岛被恶人侵占,淮洀到北国是为向沈毅之求援。
到底对沈毅之有过救命之恩,沈毅之曾赠与他一柄弯刀作为信物,本就有报答之意,如今淮洀族群遇难,更是把希望寄托在沈毅之身上。
淮洀几人行为样貌怪异,从水路进城时便被禁军盯上,加之独特的海族气息,衍神很快也注意到他们。
汇报给阮舒窈时,禁军已带他们入宫。
与沈毅之有关的人,燕宁都有兴趣见上一见。
燕宁的神魂想要完全主导躯体,以防万一他会除掉这些可能会增强沈毅之精神意识的人。
为阻止燕宁,阮舒窈赶在淮洀进宫前面圣。
她入太极殿乾殿时,谢友亮正匍身长跪。
谢友亮知晓圣上秘密,心中本就不踏实,今忽得圣上召见,还是在太极殿,不免胡思乱想一番,想到世间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实在心绪难安。
嵌瓷金砖在烛火下泛着血丝般的光,谢友亮垂首盯着那片釉裂,仿佛看见自己脖颈将绽开的纹路,越思越恐,硬是在寒冬腊月吓得满头大汗。
阮舒窈轻瞥他一眼,缓步朝九阶鎏金螭首台上的青年行去,逆着光看不清那人眉眼,玄色龙袍袖口的金线蟠龙似是在昏暗中游弋。
藻井把她的影子拉长得近乎妖异,仿佛从她一进来便吸引了青年的所有注意。
“方才在说什么,把谢大人吓得不轻。”她立身高台下。
高台上的青年亦是无所避讳,似偶发感慨又似故意试探:“无论是燕宁还是沈毅之,都能做这天下之主。”
豆大汗珠滴落在织金地毯上洇出深色暗痕,谢友亮埋首,心中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想答却不敢答,其一不知圣上此言是对阮舒窈说的还是对自己说,其二不知此时的圣上是燕宁还是沈毅之,故不敢开口。
阮舒窈双手交叠于额前,烛火在她腕间玉镯上流转,映得指尖萤光雪白,她婉转抬眸。
“圣上妄言,北国八百载袭燕姓,唯圣上一人可做这天下之主。”刻意娇柔的嗓音晕染出一种撕裂的灼哑与蛊惑感。
“呵呵。”燕宁唇齿溢出轻笑:“舒窈还记得北国乃燕氏天下便好,那寡人要除去后患,舒窈自然是会支持寡人的,对吗?”
“圣上想做什么?”她问。
“舒窈为何而来?”
燕宁向前倾身,十二旒白玉珠冕在他眉骨投下碎影,明明灭灭间,那双凤目竟似呈现异瞳。
“……”
阮舒窈感觉得到,他已然是在压制怒火,未再继续争执。
一柄镶着绿松石的弯刀被掷在地上,正是沈毅之赠予淮洀的那柄信物。
“异族侵入北国,你出面处理一下吧,谢友亮。”
谢友亮膝行拾起弯刀,霎然明白圣上所指的异族侵入,那个叫淮洀的流浪族群首领曾与沈毅之颇有渊源,且淮洀识得他,不敢细想其中厉害,旋即恭敬领旨。
“圣上可是要滥杀无辜?”阮舒窈忍不住出声,势必阻止此事。
燕宁张了张口,神色间流露出一丝少有的复杂情绪,似是在斟酌言辞,半响没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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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渤泽细作!”不知谁在人群中嘶喊。
一时间烂菜叶、碎石如暴雨倾盆,稚童将母亲蒸的槐花饼砸向刑台,甜腻香气混着血腥在宣德门前氤氲成雾。
淮洀依旧不明所以,族老也无暇埋怨,稍得一口喘息便开始喊冤,属实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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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奉天殿也很热闹,朝臣惊异阮舒窈公然反对圣上决策,至于渤泽细作他们倒是空前一致,皆以为小心驶得万年船,纵使这几个异族并非渤泽细作,亦当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毕竟长鱼孑的前车之鉴在哪儿摆着。
朝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规劝,阮舒窈看出他们根本不在乎淮洀是否无辜,铁了心要除掉这几个异族人。
“神女慈悲,寡人甚感欣慰,但作为君王,寡人须权衡大局。”
燕宁故作为难。
他答应把决定权交给朝臣时便知会是这个局面,好让阮舒窈知难而退,同意杀淮洀安民心。
事情闹到朝野尽知,阮舒窈仍不肯让步。
“圣上不必为此为难,我以令衍神前去搭救,想必此事并非全无转圜之地。”
衍神兵当只听命于北国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