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涯终于过去,方行知告别寄宿家庭,前往过于干燥的洛杉矶去读神经外科。
他过去就想做医生,现在终于有了开头。医学院课业压力非常大,让他忙到无暇顾及其他。到大学后,接触到的人素质都提升很多,入学门槛筛掉了绝大多数过于麻烦的人,方行知得以将精力全部放在学习上。
瑞雅对他的选择有些失望。
“我以为你会选择商学院,最少,当个敲代码的程序员也好。”
“为什么?”他问,有些疑惑。
“这样和我哥哥们会比较像嘛……以后也能多帮我一些。学医只能救具体的人,他俩选择的行业上限更高。”
“要去做的每件事,都是具体的。”
他没有跟瑞雅聊太多。
跟其他留学生不同,他对旅行不太感兴趣,也不热衷去各地打卡。并非是觉得这样不好,而是实在提不起兴致。有时他也很羡慕,其他人对这个世界有这样莫大的好奇心和热情,而他只是单纯地活着,为对他而言重要的那一两个人活着而已。
医学院的生涯对大多数学生是一场磋磨,方行知却没有多少实质改变。真要说变了什么,不过是过去握笔,现在握刀,再拿起笔时,也能流畅准确地画出人体各处组织器官的示意图。
当然也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譬如校园枪击案,年轻的学生们因政治理念不同走向火并,譬如被就近送入医学院的普通人,对方被酒醒后说自己当时只是在做饭,但被楼下染上毒瘾和人火并的邻居波及,在国内过分好的治安环境下生活久了,方行知难免不惊讶。不过,时间从来是最好的药,渐渐地他也习惯起来。
班上有个同样是亚裔的女同学,脸颊上还有一圈小雀斑,总是时不时偷看他。
那种眼神不算热切,彷佛一阵温暖的风,一杯温开水,一张刚刚包裹人的羊毛毯子,不会让人过度困扰,但也无法让人忽视。一次偶然的机会,女同学和他分到了一组,课后整理实验室时,他听到对方冷不丁冒出一句:“方同学,你不喜欢这个世界吗?”
他没有兴致和人讨论哲学,这个问题又太大。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他将手术刀消毒归位。
冰冷的金属器械发出叮当响声,实验室外春寒料峭,隐约能听到人声,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们讲英语时总会带着乡音。
“是我交浅言深了。但都是华人,说这些应该没关系吧?在这里生活很孤独。”
“……嗯。”他没有否认。
“你在课上每次都很专注,但结束后却都很疲惫和厌倦。真正喜欢一样东西、一个人、一件事,是不会厌倦的。”女生说,画风突然一转,“在这里读书学费很贵,虽然有奖学金,但要覆盖学习花销还是很难……你也是被父母逼着学神经外科的吗?我知道那种感受,亚裔在这里生活,虽然本地白人不表示,但你还是能从他们的言行中感受到他们的歧视,但是,似乎只要成为神经外科医生,就彷佛一下子阶级跃升,化身中产了!”
女生说得义愤填膺,情绪很能感染人。
“我是自己选的。”方行知简短地回了一句。
“……哦,哦……抱歉,是我自以为是了。”
“没事。”他说。
厌倦吗?他从未专注过这点。
后来女生也邀请过他几次,无非吃饭、参加派对、看电影几项,他都以无心恋爱拒绝。并不是要主动去维持“忠诚”,或许是对方真的切中了他的要害——他对一切厌倦。
医科尤其是神经外科,比其他专业都难毕业许多,哪怕是他,也在学校足足待了五年。五年里,即便是他这样冷淡的性格,也交了不少异国的朋友,至于瑞优——学业太忙,电话越打越少,虽然还会定期报平安,但并不像刚来洛杉矶的这一年般殷切。
他不知道瑞优有没有察觉到这种冷热变化,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才算正常,总之,昔日的老师似乎对这一切接受良好。
五年过去,他终于从医学院毕业,也在激烈竞争中拿到了洛杉矶本土私立医院的实习offer,瑞雅有发消息向他祝贺。白大褂已经成了另一层皮肤,人类表皮下的骨骼、肌肉和神经、各类器官看得太多,导致他对人类外表的审美都有点麻木。
从前读书时总是好奇,那些经史子集里,佛教经典里老是讲红粉骷髅,可那么漂亮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将其看成骷髅呢?更别说人类温热的呼吸、柔滑的肌肤,和各各不同的嗓音,没有哪一项能让人忽略其人的本质,将其看作骷髅。但在医学院和医院待久了,如今这一说法他也完全能理解了。
但再想到瑞优,是否还会心动?
他不自觉地摁着手指骨节,听着清脆的响声,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再面对面见到瑞优是他二十四岁的一个冬夜。
瑞优和蒋灵均的生意越做越大,公司成功上市,瑞优和蒋灵均来纳斯达克敲钟,顺便和合作伙伴谈生意。敲完钟后,蒋灵均给瑞优放了几天假,让他在美国逛逛,可以去见见旧人,似乎意有所指,但最后话题又转到了瑞优年轻时待过的寄宿家庭、组过的乐队。
瑞优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任由厚实的围巾遮住下巴,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先给瑞雅打了个电话,寒暄问候后,拐弯抹角地打探了方行知的近况。
瑞雅很是惊讶:“哥,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你们俩的关系,可比我和他关系要好吧?”
“……”瑞优有些尴尬。
“啊~我知道了,哥你是年轻的时候看上人家了,想着老牛吃嫩草但又深感道德上的压力所以没下手,但现在人家孩子长大成人你也年到三十变成老男人了,所以终于可以解放自我了是吧?”
“……都是什么有的没的。”他有些哭笑不得。
“人孩子混得可好了,不到半年就从实习医生转正了,一年也能挣几十万美刀。这个收入水平,这个帅哥长相,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在洛杉矶安家立业咯。老牛还想吃嫩草,可得抓紧时间了!”
“……我也不差好吗?至少现在是实打实的公司总裁。”他说,然后洛杉矶突然下起大雪,他伸手去掸落在肩上的雪花,突然想到自己这些年生了不少白发。
或许,是真的算老了?
“所以是不否认对人有想法了?”
“想法……也算不上吧,但总归还是要看看他的。”
瑞优到医院的时候,方行知正在做手术,他便带着笔记本电脑在医院旁的一家咖啡馆一边办公一边等。但当他工作都完成,甚至开始犯困时,他都没看到方行知走出医院。点了一杯咖啡,瑞优开始在谷歌里搜方行知相关的资讯,甚至上领英偷窥对方的简历。
长大成人的少年的简历在同行里很是亮眼,证件照上的黑眼睛像被水洗过一样明亮。
上一次视频通话是多久前了?
心中难免悸动。将领英页面保存,和饮下几口热咖啡,里面同样加了很多牛奶和方糖,喝下去甚至甜得有些发腻。他记得醉茵很喜欢喝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他从来很难喝得下去。
咖啡馆里突然有年轻男子站起来向自己的女伴表白,周围人顿时都看起热闹,纷纷用英语祝福,那对男女便在祝福声中热情拥吻。咖啡店老板甚至起了兴致,来到店内的钢琴旁弹了一首很轻柔浪漫的曲子。
这边他人柔情蜜意,他却在这儿等人,方行知估计还在工作,人和人真是不能一概而论……而钢琴?自从离开学校后,他有多久没碰过了?
时间越来越晚了,到最后咖啡馆散场打烊,瑞优都没等到方行知出来。
他被老板礼貌请出,最终站在风雪里,继续等待对方。
天越来越黑。
做完最后一台手术,方行知回到办公室脱下白大褂,将厚毛衣和大衣都披上,背着公文包离开医院。长时间精神紧绷,突然松懈下来,他觉得脚步都有些发软,走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走廊上时,眼睛看周围都有些发花,时不时要站定扶着墙休息一下。
同事过来关心他,他也只是摆摆手。
他租的房子在这附近,只有八百米的路程,上下班很是方便。所以他决定早点回公寓休息。
上班,下班,上班,下班。
每天的生活好像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病人和病症,连大脑都像被消毒水味道充满了一样。
过去他觉得成为医生可以满足自己掌控他人死活的欲望,但当真正站在手术台上,肩膀压上他人性命这样的重担时,除了手术成功,他没有任何余力再去想这方面的东西。想到过去,他只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年轻又愚蠢,总是想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