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等候区,江英先穿着低调、武装严实早早就来侯着了。
按他助理的话讲,这样打扮更引人注目,站在在幼儿园门口就是抢孩子的、站在银行门口就是抢劫的,站在监狱门口,兴许里面岗哨的枪口都得暗中瞄准,就是这么个见不得光的扮相。
不少前来接亲朋好友的其他路人投向注目礼,猜测这人是在逃嫌疑犯?好生奇怪。
他就这样被来来往往的人斜眉歪眼打量着,从九点等到十点,从十点等到十一点,还是没见到记忆中的身影,他有些不耐烦了,打电话给助理,“是今天吗?你问仔细了吗?今天怎么这么多人?犯人还放假?”
助理心想明明说了他可以代替来接人,江英先非要自己去,又这么没耐性,无语且坚定,“出来之前得办好几个手续,人多就会排队,您再等等,应该快了。”
江英先挂掉电话,叉腰原地转圈,突然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身为前顶流艺人的他还以为被认出来了,转过头刚要说不签名,发现站在身后的,竟然是瘦得有些脱相,下巴有些修理潦草的青色胡茬、看好几眼才认出来的何幸阳。
他的不耐烦转变成惊喜,激动地把面色平淡的何幸阳揽入怀中,“终于见到你了!”
何幸阳没有回抱他,淡淡的,“我累了,送我回家。”
并肩走去停车场的路上,江英先嘘寒问暖滔滔不绝,何幸阳只字不回,到车前,江英先为他打开副驾驶的门,何幸阳却自己走到主驾驶后座开门坐了进去,江英先悻悻关上门,为自己一丢丢小委屈加强心理暗示:幸阳是为了保他不得已走上歧途,才会丢了工作还进了监狱,幸阳能理他就不错了,一定要保持耐心……好好补偿……慢慢地重归于好,破镜重圆。
他为自己打气,坐上车之后才把脑袋上的装备摘取下来,同时脱下他向来不喜的黑色的外套,“快中午了,我先带你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何幸阳闭目头向后仰,好像睡着一般不回应。
“幸阳?”轻轻唤了一声,又稍微加了点音量,“幸阳。”
何幸阳还是不理他。
只好作罢,转回去启动车,看样子连最基本的沟通都很难,这样不稳定的情况还是不要在外面吃了,直接回家吧。江英先给助理发信息,让他吩咐阿姨做些何幸阳爱吃的菜,再把客房清洁仔细。
何幸阳刚开始是假寐躲避交流,但到后来,伴着车内舒缓的音乐,浑浑噩噩地半醒半睡,再清醒来时,发现车已经停进一个宽阔的院子里,自己靠在旁坐人的肩膀上,陌生的气息,但他知道是江英先,不慌不忙坐直,“我好像不住这里。”
“你的房子被叔叔阿姨租给别人了,连家具都搬了出来,不过我一直收着,一样没少。”
何幸阳并不感谢他如此贴心,似乎接受了江英先专断独行的安排,开门下车,江英先好怕这样沉默寡言对自己冷冰冰的何幸阳,就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哑弹,匆忙开车门追出去,发现何幸阳只是站在原地仰着头向上看他的这套独栋别墅,看的那样入神,抿抿嘴走过去,忐忑地举起手臂,却不敢碰到何幸阳的肩膀,迟疑纠结,还是放了下去,“在看什么?”
“……”何幸阳似有话说,动了动嘴角,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江英先见他这样,心里有些泛酸,这曾是他意气风发、与他无话不谈的爱人啊,如今沉默寡言,神态潦草,整个人像被抽走所有精气神儿般行尸走肉,“阿姨已经做好了饭,我一直在等你醒来,刚才又让她热了一遍,快进去吧。”
何幸阳终于扭过脸来,疲惫的瞳孔里映着江英先担忧的神色,“我累了,只想睡觉。”
“好好,客房收拾好了,我知道你喜欢干净明亮的房间,是按照你的喜好布置的,没有人住过,是专门为你设计的。我这就带你上去休息。”
“不,去你的房间。”
“!”江英先闻言愣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不愿意算了。”
“愿意,当然愿意!”
江英先领着何幸阳直奔三层宽敞的主卧,何幸阳四处看看,床柜旁、大沙发前的茶几上、墙边的台柜上,都摆放着他们两个曾经的合照,何幸阳坐到柔软的灰色沙发上,远远看着那些照片出神,江英先坐到他身边,“困了就睡吧,床在那边。”
“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好吧。”
江英先哪儿敢真的离开,退出房间后就守在门口守着。他演过不少影视作品,深知何幸阳现在的表现,很可能是厌世状态,他也早有此预想,所以提前安排在客房安装了隐蔽的监控,以备突发状况,哪里料到何幸阳居然提出到他的房间休息,早知道就也在自己的卧室安装一部监控了。
他留神听着里面的动静,似乎过于安静。
何幸阳在他离开后,便把浑身上下充满从监狱气味的衣服脱干净,统统堆在垃圾桶,踏入浴室,无视宽大华丽的浴缸,站在淋浴处仰面闭紧五官,任凭热水冲刷洗涤,低头看着那些从身上滑落的水流入地漏,这一刻,他好像才真正重获了自由,往事如烟,好过的、难过的,此刻他都熬过来了。
眼前……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丢了前程似锦的工作和身份的他,看着曾经一起奋斗的爱人如今事业有成,反观一无所有的自己,深感被时代遗弃。
他很失落,据说人体由40-60万亿细胞组成,它们共同分担人体的日常运作,有消耗,有新生,周而复始,供养着承载灵魂的躯壳。
他的身体在努力更新着,可他的灵魂停在旧处,跟不上仍在努力的身体了。
水还在不停拍打在他骨骼轮廓凹凸明显的皮肤上,他太瘦了,浑身没有力气,他想忘记起自己是谁,想忘记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可是路在哪里,好迷茫,很绝望。
江英先,是他手中唯一的稻草了。
想到这里,他关掉了花洒,从壁柜中寻找出浴巾擦干水珠,盖在头顶包裹住上半身驱寒,没有新衣服可穿,他也不想穿,身上唯一的浴巾,竟也觉得压身,光着脚一步步踏着冰凉的瓷砖,走向斜对角半隔断式间里的大床,仰面扑通躺进去,望着天花板,静静出神。
在外许久没听到动静的江英先焦急难耐,脑中胡思乱想,傻子似的,幻想何幸阳会在卧室里轻生,想起浴室里的剃须刀,或是他收藏在抽屉里的瑞士军刀,他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于是重新打开门,何幸阳果然不在沙发上了。
但他在地上发现了水渍,印记一直延伸到隔断间那边床的方向,洗澡了?然后去睡了?这么平常?
他迈着疑问的脚步去探究,怎料到何幸阳竟□□平躺在自己的床上,见到他来,侧目下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小别胜新婚,更别提他们分开好几年,原本担忧的眼神里,渲染几分不言而喻的浓墨重彩,何幸阳很熟悉这种眼神,但他想起的不是昔日与江英先恩爱欢愉的温馨时刻,而是被李贺生、张施泽数次威胁到酒店强迫霸占时的黑暗与惨痛,一股恶心感顿时涌入喉咙,迫使他立即起身捂着嘴跌跌撞撞奔向卫生间,江英先吓坏了,忙追上去,看到何幸阳狼狈抱扶着马桶干呕,表情狰狞且痛苦,他胃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吐出一些透明的水状物,大力的咳嗽使他喘不上来气,双眼昏花眼看要摔倒,被江英先及时扶稳,“怎么会这样?你这种情况时候多吗?”
多,多到已经严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每当有同性碰到他,或是多看他几眼,哪怕对方没有不良意图,也会让他恶心反胃,在监狱里,人人都嫌他病殃殃且恶心,沦为排挤对象,常常遭到欺负,反胃呕吐的情况也就更加严重了。
“呵……呵呵……”他无力地笑了,笑得破碎,笑得令人心疼。
像他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江英先见他如此,施力抱起瘦骨嶙峋的何幸阳,让他意外的是,一个一米七六的大男人,竟然如此轻……江英先不免红了眼眶,将何幸阳抱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心疼地半跪在床边,抚摸着何幸阳凹陷的脸颊,“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幸阳,你打我吧,骂我吧,只要能让你觉得好受些,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面对江英先的痛哭流涕,何幸阳的大脑清晰地知道江英先在为他伤心,可他做不出任何反应,麻木的看着江英先对自己的疼惜与爱切,毫无知觉,就像一块冰冷的木头,“活着好累啊,英先。我好累。”
江英先像哄孩子一般,“你需要休息,先睡一觉,我会陪着你的,慢慢来,都会变好的。睡吧,幸阳,一切等你睡醒再说,什么都不要想了……”
何幸阳缓缓闭上眼睛,许是轻柔的安慰奏效,他很快便又平和入睡。
江英先帮他重新盖了盖被子,随后到房间外联系戴珩津,希望他的顶头上司能为他推荐一位靠谱的心理医生。
戴珩津正焦急寻觅单粱的下落,哪有闲心理会他,“找邢哲。”丢了三字便挂断了。
邢哲……这种私事跟邢哲说合适么?邢哲是他不做艺人之后才进公司做总裁助理的,并不知道何幸阳的存在,他不想让身边再多人知道他与何幸阳的事,于是犯了难。
转身返回,想缓一缓看看情况再说,从他出去到回来不过几分钟,却看到何幸阳由平稳入睡变成呓语不断,蹙眉挣扎在梦境之中,他急忙上去安抚,试图叫醒何幸阳,人非但不醒,挣扎也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用力摇晃何幸阳,大声道,“快醒醒幸阳!你在做梦,快醒醒!”
何幸阳从噩梦中回归现实,惊魂未定,他握住江英先的手测试温度,生怕眼前平静的一切仍是梦境,“我醒了?”
“你醒了,”江英先帮他确定,“没事了,都过去了。”
两人相偎沉默,江英先低头看怀中仍有些发抖的何幸阳,大气不敢出,生怕对神经脆弱的何幸阳造成二次伤害,轻声如鸿毛,“还睡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在车上睡得还算踏实,怎么这会儿又被噩梦缠上……除了睡觉,他什么也不想做,“不吃,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我没有别的事,只陪你。”
“你没接戏?”
……他淡出荧幕许久了,但他们两个人切断交流的时间更久,“我不做歌手也不做演员了,现在做我老板的公司代理人,为他经营娱乐公司。”
难怪住得起这样豪华的别墅。何幸阳再次强烈感受彼此间身份的极度落差,从江英先怀中脱出身,转身倒向床的另一边,闭眼不再交谈。
江英先不知自己哪句话又出问题了,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很不懂何幸阳。
只能默默陪在何幸阳身旁,为他的睡眠护航。
另一边,单粱已经消失近24小时,戴珩津暂停工作到机场与田书行汇合,反反复复查看监控,拼不出一条完整的消失路线,只能肯定,单粱并没有离开机场,是在机场内部失踪的。
“要不报警吧。”田书行建议,他们不是专业的刑侦人员,盲目的找下去只会耽误时间。
戴珩津在犹豫,因为他在监控上看到了一个绝无可能出现的面孔带走了单粱,现在尚不清楚具体情况,颠覆认知的他思绪混乱无法做出决断。
田书行还有自己的工作,不能一直陪着戴珩津办私事,“再继续下去也是大海捞针,你的朋友处境很危险。”
戴珩津肃颜不展,两人离开监控室,“你去忙吧,有事我再联系你。”
田书行为他担忧,不放心地嘱咐,“那我先去了,报警需要证据的话找我。”
“嗯,去吧。”
两人分开后,戴珩津回自己车里,翻看调监控时拍下来的画面照片,反复确认走在单粱身旁那人的面孔,是齐严没错,可他不是死了?齐严的叔叔亲口跟他说的。
是长相近似的另一个人,还是,齐严没死?
如果真的没死,那么当年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不惜让长辈出面骗他宣告自己的死讯?戴珩津想不通。
正当他陷入扑朔迷离的回忆时,手机响了。
是境外虚拟拨号,他接通,没有出声,等待对方开口。
两秒之后,对方察觉他的想法,男声沙哑,美式英语发音好像门牙漏风,“想见你的小朋友么?来芝加哥找我。”(假装他们在英语对话)
戴珩津压低嗓音沉稳道,“你在哪里。”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目的地,独自来,到了会有人联系你。”
“我要先确认我的助理目前的情况。”
“会给你网址。”说完就先一步挂断了电话,随后一串非常规使用的网址发送到他手机上,是实时监控连接服务器,画面是一个很普通的像是酒店简易装潢的房间,一张大床上,单粱被黑色眼罩遮着大半张脸,双手戴着手铐摆在腹上平躺着,穿戴还算整齐,也看不到有受伤痕迹,似乎在睡觉。
戴珩津这才松口气,人没事就好。
但是对方要求他独自前往芝加哥,他很为难。
目前是突破内部间谍的最佳时机,也是能证明自己无嫌疑的好机会,如果这时突然请假前往敌人腹地,万一期间国内有任何变故,仍隐藏在暗处的内鬼便可以把一切根源推到他身上,诬陷他勾结敌方通风报信。
这步棋已是再明显不过的陷阱,不该走,可是,他不去,单粱会是什么结果,答案也一目了然。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亦浅亦深的问题。
他不禁要问自己,单粱是否值得他冒如此风险。
「芝加哥」
单粱倒时差,醒来时窗外漆黑,房灯亮着,齐严坐在墙角的沙发里,正盯着他看。
不过单粱被蒙着眼,他只感受到光线的存在,不知道屋里还有其他人,爬起来第一件事居然不是摘下眼罩,而是咂咂嘴,“好饿,也不知道管不管饭。”
齐严感觉单粱和一般人的行为有些许偏差,没有出声,观察单粱接下来会做什么。
单粱通过眼罩下的缝隙看到自己在一个明亮且还算整洁的大床上,他好像在飞机上睡着了,醒来就到了这里,是那个叫齐严的坏人抱他来的?还是那些保镖?没对他作什么奇怪的事吧?
想到这里,铐着的两只手不安地摸索自己身体,好像没有奇怪的地方,动动两边胳膊,没有挨过针的疼痛麻木感,清清嗓子,嘴巴里也没味道,开始自我鉴定头脑有没有失忆,“亲爱的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