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向晚灯烛荧煌,上仙楼里觥筹交错,笙歌缭绕,垂吊式三彩花灯映着红缎,是一番醉生梦死的好去处。
周遭淫乐刺耳,人声嘈杂,铺天盖地的声响朝她袭来,袁冬月猛地睁开眼睛。
她伏案惊起,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耳朵,而冲入眼帘的陌生热闹之景却让她愣生定住。
死后竟有如此热火朝天的极乐世界?
“二小姐可久等?”
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并着大步子,一袭亮蓝色杭绸直裰翩然扇出一阵风,她的对面显现出一张清俊温澈的脸。
袁冬月愣愣地辨了番模样,早知死后可逃孤寂,又有俊美男子相伴,倒不如早些自缢在那西洲,白吃了苦头。只不过这只俊俏的鬼倒──
她想起来了,倒与年轻时候的秦王有几分相似。
“想要本王如何还你人情?”那男子见她呆愣无语,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袁冬月闻言一惊,一阵恍若隔世的熟悉感直逼心底,她再又细细打量了眼前那名自称本王的人,猛地意识到他不是与秦王相似,而分明就是他!
她不禁渗出冷汗,前世的画面悉数尽现在脑海中,周遭酒楼之景似也与记忆重叠。袁冬月猛地回头,只见三名男子怀搂美人,高声呼喊着打马吊。
她紧绷着神经,心跳沉重地打着节拍。
“砰──”
时间对上了。
她猛打一寒战,眸子一扭,果真后边的男子抡着板凳砸开桌台,争斗打闹声顿起。
她回过头来,才见桌案上摆着温酒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浑盛着些春酒、社糕、社肉等物。
袁冬月垂眸打量自己,手之凝脂如雪,衣之雅丽别致,她这才得以确认──
她重生了。
重生在玄鸟欢至、双燕恰来的春社日那晚。
巨大的荒诞感让她没来由地忆起前世,若能不拾一物地赴往黄泉,早日了结了痛苦也罢,偏偏上天还要给她重来一世的机会。
许久不见,这袁二小姐竟露呆愣胆颤之颜。
祁寒思索半分,细抿一口清酒,随即朝下属稍使眼色,不远处三名男子间的争斗声即刻被摆平。
“臣女斗胆今夜留宿秦王府。”
他眉毛轻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后,笑道:“这就是你的要求?”
眼前她面色僵滞片刻,随而显现出他印象里的热络从容。
“殿下不愿意?”
言语软糯,颇有撩人心弦之效用。
“本王应允你。”
说罢,祁寒站起身来,既然事务已然了结,此地也无需多留,他露出一丝浅笑,随即伸手示意袁冬月。
“请。”
见祁寒转身,袁冬月脸上甜润的笑容顿时僵住,低着头随秦王身后走。
前世,就在方才那刻,她请求秦王牵线,遂与太子相识。
既是重活一世,她定不做那攀援的凌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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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喧哗夜市,乘车至秦王府邸便更觉寒森。其门皆金钉朱漆,镌镂龙凤飞云之状,屋椽高大重叠,其顶皆覆琉璃瓦,很可谓之雕甍画栋。
袁冬月不由得想起自己那破老的西院,想必只有寂冷能与之比划一二。
祁寒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她,笑着说了声失陪便离开。袁冬月随在府邸总管身后,待下人打点过厢房后便安顿在东池院子里。
当下,她必须即刻理清自己的思绪,处境,以及做好心理防备。好在秦王府也尤为僻静,并无人来招惹烦琐她。
十年来不曾与陌生人言语,竟让她养成了个癖冷的性子。袁冬月俯身撑在桌面上,手一边捧着脑袋,忧虑半刻后便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愁绪。
昔日她,以口角生风,妙语连珠名贯京城,如今却忽地意识到,自己心底竟然留存了一丝害怕与人交涉的情绪,当真戏谑!
虽说天分还在,只需稍捡起一二便可恢复,然而──
她只怕自己见了长姐袁俞月又或偶遇上祁政便要起杀心!
门窗外贴近一人影,几声敲门声后便从外走进一名丫鬟,道:“二小姐,王爷吩咐小的给您送些吃食茶水。”
“放那吧。”
袁冬月摆摆手,随即那丫鬟碎步退出房门去。
她正欲捡起方才思绪,奈何心思已全然被那食盒给吸引去。
她即刻起身走至桌案边,拆开那精致的盒层,几方杏花满酥饼,几叠果脯蜜饯,底下还有一碗温热的燕窝元子羹。
虽不是大鱼大肉,却也许久未尝过如此精美的吃食了。
她匆匆忙忙拿起一块饼送入嘴中,嚼了几下便觉口水更流,索性一把塞入,接连吃了两三个,又觉口渴,先是用勺,后便直接用手端起。
袁冬月头一次觉着这供给王爷小姐用的餐具略过精致,倒没她在西院用的方便。
祁寒推门而入,见她弯腰曲背,一手抓饼一手扶碗,正吃得开心,便道:“今晚是本王疏漏了,倒没让二小姐在上仙楼用膳便匆匆回府。”
话是如此客气,袁冬月却立马听出里头潜含的嘲弄。她即刻回过身去,对上祁寒的目光,那眸子里温温柔柔的,瞬间让她嚣张的气焰灭了不少。
“殿下怎么来了?”
到嘴只问了这么一句。
“方才有事耽搁,二小姐来秦王府一趟,岂有不亲自招待之理?”祁寒笑道。
袁冬月将碗放下,又将手中咬去一半的饼放回食盒中,正想拍去手上的碎屑,又连忙从衣袖中扯出丝巾来擦拭。对于祁寒这番话,她只先堆出笑容,却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二小姐来得匆忙,此时也已夜深,倒难寻些唱词曲的艺伎,或弄些个台班来提提雅兴,若有不周到之处可见谅?”
袁冬月又立即警觉出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暗戳戳地嫌她来得突然,嘴却着了魔般发出甜甜的笑声来回应。
“殿下何必如此客气,您能答应臣女的要求已是万分感激了。”
袁冬月朝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好似印象中他常是笑容洋溢,也少有王爷的架子,看着便令人舒心,颇有亲近之感。